一本字典的揪心連結——阿富汗與我

二○二一年八月,阿富汗風雲變色,塔利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該國政權,《經典》總編輯王志宏二十年前曾親臨阿富汗與伊朗邊境沙漠中的馬卡基難民營,進行採訪以及協助慈濟基金會的物資發放,彼時現實雖困窘,但仍有微弱希望可追尋。

一九九八年哈薩格(左起第六)與同學合影。(攝影/王志宏)
一九九八年哈薩格(左起第六)與同學合影。(攝影/王志宏)

有很多異國的朋友,那是因為從年輕時就喜歡旅行報導。我珍惜著與所有人相處,那是讓我洞悉世界的最好連結,包含了揪心。

「你有做任何安排?自從美軍四月開始撤退後,我擔心人在巴米揚的你的現況?」

「哈囉,王先生,高興有你的消息,你好嗎?兩週前巴米揚省的兩個區被塔利班攻陷,90%的當地居民在嚴峻情勢下逃離到喀布爾等其他地區。雖然政府軍隨後收復了兩區的主要城市,但大部分地區仍被塔利班所控制。」

「塔利班攻占一個地區後,就會要求當地的伊瑪目列出十二到四十五歲的未婚婦女的名單,然後當成戰利品獎賞給戰士。」

「我們雖擔心但無能為力,百姓失望甚至絕望。我當然也擔心但也不曉得能怎麼安排,我們幾乎輸定了!非常謝謝你一直把我們放在心上,我們曾受塔利班政權統治,也曾蒙受著重大的犧牲,包括我爸爸、叔叔與其他親人都被殺害。我們實在無法想像未來會再發生什麼事實。」

攝於一九九八年的巴米揚大佛頭像特寫,頂部佛龕仍存有部分壁畫。二○○一年,千餘年歷史的佛像已遭塔利班炸毀。

當我們大都仍沉醉台灣隊伍在東京奧運的精采表現;台灣疫情雖已轉趨穩健,但仍浪費太多的社會資源,回應著少數政黨巨嬰的無賴言論,甚至會讓人以為這就是全世界。但我知曉不全然如此,至少我已相識二十三年的「小朋友」哈薩格.哈須尼,他的世界不僅沒疫苗,更面臨身家性命何去何從的困境(請原諒我如此稱呼,我認識他是《經典》雜誌創刊那年,他還是十二歲的小學生)。等到八月中旬喀布爾的突然失守,阿富汗局勢被部分媒體與政客解讀成台灣未來,又意外爆發出一連串台灣是不是阿富汗的口水戰。我並不是來蹭熱度的,而僅是報告我與阿富汗如何與為何連結:

一九九八年,我隨著慈濟基金會嘗試將近噸的醫療藥品物資送進烽火連天的阿富汗,那極可能是一趟風險極大的單程票旅行。我們得先抵烏茲別克首都塔什干,再轉到南部與阿富汗接壤的特米茲,準備搭乘當時阿富汗北方聯盟(聯合國承認的阿富汗政權)的僅餘二架運輸機之一,而我們的目標是阿富汗中部已被塔利班重重包圍的孤島——哈薩拉省的巴米揚。那是玄奘法師在《西域記》裡所描述的有兩尊巨大佛像的梵衍那國。兵燹與伊斯蘭世界對我來說沒那麼陌生,只要能親臨瞻仰兩尊大佛像,任務的不確定性與風險對我來說就不是那麼的重要。

我們終於平安降落在僅是一片天然的平坦草場與泥巴路的巴米揚機場(飛進阿富汗境內也是一趟令人擔心的飛行,一來是同行的美國N.G.O騎士橋組織僅帶了三個降落傘,但我們有八人,我們研判天空中如出現另一架飛機,那肯定是敵機。更何況還得擔心地面隨時會冒出一枚刺針飛彈)。

那時因為連年戰爭,孤島般的巴米揚瀰漫著一股風雨欲來的不安氣氛。我們很快將醫療物資送給了醫院與診所,而我也抽空想在村裡拍些照片。學校的鐘聲響起,一群學童放學了,我這個外地人又是東方人(實際上哈扎拉人有著蒙古人的血統與我們有點相似)很快地成為他們的焦點,小朋友們不僅圍住我,我拿起相機時,更是熱情地搔首弄姿。我是有點一籌莫展,最後是仁慈的哈薩格熱心地用英文來幫我翻譯解圍。也因為他帶我進到他的村裡,我終能順利地拍了些村莊日常生活照片。在我用無線電請部隊的吉普車來接我回去時,哈薩格說他想請託我一件事,當時駕駛催著我上車,我匆匆地留了名片給他,說有任何需要寫信給我,而當時的我自認有一個在阿富汗的小筆友可將是一件很棒的事。

巴米揚峽谷即為玄奘法師筆下的梵衍那國,以千佛洞與兩尊大佛像著名(右圖)。哈扎拉民兵與少了佛像的空蕩佛龕(左圖)。

隔天我們去拍巴米揚大佛,他看到我們的車隊停在山谷另一側的大佛底下,他匆匆寫完信,然後跑步橫越巴米揚峽谷,喘噓噓地把信拿給了我。部隊的翻譯告訴我,連年戰火下,阿富汗早就沒郵局了。我是有點尷尬,無心之失竟讓小朋友因而折騰,當成快遞。我當下拆開信,哈薩格的信中貼心地提醒我寄信的地址要寫「聯合國難民專署阿富汗分部巴米揚支部主任某某某,再轉巴米揚中小學五年級哈薩格.哈須尼收」。「王先生,我對你的請求是你可否送我一本字典?」我在他殷盼的眼神下,二話不說,就承諾說以童子軍的名譽發誓,他將會收到字典!

一九九八年巴米揚的小村子,婦女在此仍有機會受教育,也享有較大的自由度,外出無須罩上塔利班所規定覆面的波卡罩袍。

我們費了一番波折,幾度延期終能驚險地離開阿富汗,在泰國搭上了回台的班機,我將信再看了一下,才發現我得在台灣找一本波斯文與英文的字典給他。雖然忙著《經典》的創刊,但我還是想辦法聯絡到舊金山的阿富汗人權團體,他們答應會寄一本字典給他。雖說費了周章,總算了卻一件事。但是事情並沒有如此順利,七月寄出的字典,八月巴米揚被塔利班攻陷,所有外國組織早就撤退。我從外電還讀到,說巴米揚男人被屠殺,婦人小孩被帶走,不知去向。我喜歡當攝影記者是因為從拍攝的一張張照片裡,可以讀到自己的人生旅程。但那趟去巴米揚的照片,我就刻意不去讀取,實因很難去想像當時所拍的人物是否能逃過戰火的波及?

直到二○○一年二月底,塔利班摧毀巴米揚的兩尊大佛像,我回頭翻閱當時所拍的幻燈片,在三十三期的《經典》寫了一篇〈千年之嘆〉來對塔利班炸毀人類千年塊寶一事表達抗議與遺憾;我也找到了當時所拍哈薩格與他同學的照片登於編語上,那時真是揪心啊!

在美國發現九一一元凶賓拉登藏匿於阿富汗時,美英聯軍開始攻入阿富汗。同年底我也隨慈濟基金會從伊朗數度去看了阿、伊邊境的難民營,在翌年年初隨著戰事的推進,我再度進了阿富汗。

在驅離了塔利班後,女童終於開心回到學校。

重回阿富汗,內心總是不停地告訴自己,又將是一趟心碎的旅程——彷彿是徘徊在人世與地獄邊緣的旅程。我很清楚必須重新去面對無數的難民,實在沒有勇氣再目睹那種一無所有的絕望眼神,也實在不忍再看到一些過早失去童年,卻承擔著上輩人過失的苦難小孩……也許,就如一位國際援助單位的友人說:「他們什麼都需要,但更需要的是希望,我們就是希望!」從沙漠到雪地,在看過一個個的難民營,我如此寫下,但我未嘗不存著一個想像,能在人海茫茫的難民營裡巧遇哈薩格,問一下字典收到否?

當戰事逐漸平靜,我思索著得再回到阿富汗,完成我們進行中的《西域記風塵》—―重走玄奘法師的求法之路。這是我報導生涯裡最想完成的史詩題目。創刊時即已去過阿富汗,原以為可以順遂開展,誰知塔利班控制了阿富汗,一切延宕下來。如果能重回巴米揚,沒了大佛像的佛龕應是人類文明的不理性的最大明證。當然我還私底下洗了一疊當時幫哈薩格與同學拍的照片,也許可以回到學校旁的舊址,問路過的路人甲乙,能否認出這些五年前的小朋友。

從巴基斯坦進入阿富汗到喀布爾再進巴米揚,一路所見戰爭蹂躪的滿目瘡痍景像,從路邊的坦克遺骸到城裡布滿彈孔的斷垣殘壁。我一路擔心著哈薩格能否存活於這場戰爭。

我拿著照片在村子旁的巴米揚學校門口逢人就問:有認識照片裡的任何一位小孩嗎?半小時後,總算有一位老先生指著最左邊的小朋友說是他兒子。我想照片尋人之事在小鎮裡傳開了,來了數十名大大小小新朋友聚集在學校的空地旁。我一眼就認出人群裡的哈薩格。除了擁抱外,我竟然先問他有否收到字典?答案是否定的。他說:「當我們離開沒多久就開始交戰,幾個月後我方部隊輸了,我爸帶著我們躲入山區,塔利班派人來傳話,說絕對不會秋後算帳,要大家返家。但我們一回來,我爸、叔叔與一些家中的長輩就被逮捕。」他指了旁邊的那塊空地,他們就在那邊被槍決。他愈平靜地述說,愈可讀出他心中的無奈。「我們先被關起來,然後送到集中營裡,還搬遷了好幾次。」「我學會織阿富汗地毯來維持一家生計。」戰爭剝奪了他的童年,剝奪了他的至親,剝奪了教育機會。我要求同仁當下一起將多餘現金留給他,希望他能繼續去喀布爾求學,也告訴他有什麼需求寫信給我(這回是留了Email)。

我於二○○三年以此照片重新找回了他(第二排左起第四),並與當地村民合影(攝影/安培淂)。

當然,當他去喀布爾讀書需要經濟援助時,我也學會如何用神奇的西聯匯款轉帳給在喀布爾的他。直到有一天,我的Messenger突然新增了一位好友,赫然是他,他在巴米揚的美軍基地找到一個祕書的工作,可以使用電腦,於是我們倆多了許多線上聊天的機會。原本想讓他嘗試來台灣的慈濟大學讀書,結果他突然說他訂婚了,原因是他媽不希望身為一家之柱的他出國,於是用成家來綁住他。如果你有看過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賽尼《追風箏的孩子》,沒錯,巴米揚就是哈扎拉人的首府,哈薩格是哈扎拉人。如果你有看過他的第二本《燦爛千陽》,你就會了解阿富汗婦女傳統地位等等,然後你就會了解我跟他的對話是正常的:

「請將你未婚妻的照片傳來給我看。拜託!」

「我不行,我從沒看過她!」

「你如何知道她長得怎樣?」

「我妹和我弟都說她長得漂亮!」

於是沒多久他成婚了,沒多久他有了下一代。但他的工作很是順遂,成為聯合國阿富汗援助團的巴米揚地區行政主管。我也看著他的臉書,知曉他因為工作的關係曾到了紐約聯合國開會。雖然與這位小朋友彼此間僅是間或的問候與幫點小忙,但看到他能協助族人一同改善生活總是一種欣慰。

「我當然想離開,但不知能去哪?去多久?」

「留在這裡我必須承擔失去生命與所有損失的風險,像我一直為國外組織工作,這會讓我與家人更容易陷入險境。但我有一個大家庭,要一起逃到鄰近的國外,並不是容易的事。」

「很抱歉告訴你這些困擾的事。」

對我來說,這陣子我並沒有因為疫情平緩而有一點點欣喜,因為內心總有一股無言的痛楚,我很難告訴他應該如何做,我想起沙漠與雪地裡的難民營,他應該比誰都清楚真實的狀況,我僅能說我會為他及他的家人祈禱,僅能說一旦有任何決定請即時告訴我。

這個與哈薩格的連結持續了二十三年,從揪心到歡欣,總以為會有一個快樂的結尾,但以乎又要重新再來一遍。我記得當時寫阿富汗這段是想見證人類的愚行,但重覆的見證,不是任何人都可承受的。

我邀請您跟我一起為阿富汗的人民祈禱與祝福!

二○○一年在阿富汗與伊朗邊境沙漠中的馬卡基難民營,現實雖困窘,但仍有微弱希望可追尋。
作者
現任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平面內容創作中心傳播長暨《經典》雜誌總編輯。 政大企管系畢業
本文出自

阿富汗與我

【本期封面】攝影/王志宏
二○二一年八月,阿富汗風雲變色,塔利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該國政權,《經典》總編輯王志宏二十年前曾親臨阿富汗與伊朗邊境沙漠中的馬卡基難民營,進行採訪以及協助慈濟基金會的物資發放,彼時現實雖困窘,但仍有微弱希望可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