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凝視 波蘭邊境上的難民群像

在烏克蘭舍吉尼 (Szeginie)邊境檢查站前,等候入境波蘭的隊伍被區分為「烏克蘭公民」與「非烏克蘭公民」兩個動線,當前者快速通關,後者卻受到差別待遇;同為難民理當不分膚色、種族與國籍的差異,無情戰火頻繁催生難民,也讓人道精神備受考驗。

烏克蘭舍吉尼 (Szeginie)邊境檢查站前,「非烏克蘭公民」入境速度緩慢。(攝影/張雍)
烏克蘭舍吉尼 (Szeginie)邊境檢查站前,「非烏克蘭公民」入境速度緩慢。(攝影/張雍)

月一日下午,我在波蘭東南部、距離烏克蘭西部大城利維夫(Lviv)不到一百公里的波蘭邊境小鎮梅蒂卡(Medyka),視線緊盯著前方來自烏克蘭一側看不到盡頭的車潮與人潮,眾人倉皇失措亟欲逃離戰區的景象。

綿延數公里的隊伍經過波蘭邊境檢查站查驗護照與身分後,獲准步行或駕車進入波蘭。

步行通過邊界的多數是懷裡抱著嬰兒、手裡牽著稚子的年輕母親們,穿著螢光色背心的波蘭志工與卡其色的制服胸口標記著PSP(Państwowa Straż Pożarna)三個字母的波蘭消防員們,貼心地替女士與老太太們或提或扛著她們的行李箱與各式行囊,還有那些由志工們預先替孩子們準備的尿布、大包餅乾與糖果。波蘭邊防控管人員逐一檢查入境的車輛,更不時蹲下來安慰手上抱著小熊或洋娃娃的烏克蘭孩童們。

早早就在一旁耐心等候的幾位年輕波蘭志工,大多是小鎮當地青年與在波蘭唸書的烏克蘭大學生,見著剛入境的烏克蘭民眾,他們馬上送上免費的波蘭門號手機SIM卡,讓許多在波蘭境內已有親友的媽媽們能盡快與對方聯繫上。

梅蒂卡這處不怎麼起眼的邊境,平時不過是歐陸卡車司機們小歇一晚的休息站,從二月底開始,作為波蘭與烏克蘭的交界、歐盟和北約外部邊境的它,卻頓時成了烏克蘭難民進入波蘭的熱點,戰爭與和平的分野。

大多數烏克蘭的媽媽們在越過邊境進入波蘭後,即便眼前是全然未知的命運,但神情仍顯得稍稍紓解,很多人都會往家鄉烏克蘭那側再看一眼,臉龐上掛著幾道來不及拭去的眼淚。

波蘭邊境小鎮梅蒂卡檢查哨前,難民們從由烏克蘭旅行社免費提供的遊覽車下車後,過度的疲憊,讓他們神情顯得漠然。

確定已安然踏上歐盟土地,暫且不用再擔心自己與家人安危後,他們通常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與家人們報平安,或者心急地想知道,仍困在隊伍裡的家人何時能再聚在一塊兒。

頻繁的難民產出率

三月一日,俄國入侵烏克蘭的第六天,已有超過五十萬名烏克蘭難民逃離烏克蘭,其中近三十萬烏克蘭人選擇進入波蘭依親或就近在距離家鄉不遠處的波蘭東部暫且觀望與等待(戰爭前波蘭便已有超過百萬名烏克蘭人於波蘭生活與工作)。

今年是我在歐洲生活的第十九年,二○一五、二○一六年間,當上百萬名來自中東敘利亞、伊朗、伊拉克、阿富汗甚或北非的難民與移民們,當時依循所謂「巴爾幹路線」,不顧自身安危地冒險搶進歐盟的土地時,我恰好也在斯洛維尼亞與克羅埃西亞、及斯洛維尼亞與奧地利交界的邊境逃難現場,目睹當時中東難民與移民們傖惶搶進歐洲的失控場景,以及當難民們好不容易進到歐洲之後所遭受的待遇。

時間倒轉回二○一五年十月深夜,一列火車搭載有兩千多名從塞爾維亞南邊出發,經過七小時後抵達克羅埃西亞與斯洛維尼亞邊境的中東難民,狼狽地穿越烏天黑地的邊境田野,被全副武裝頭戴面罩或鋼盔的軍隊、警察與裝甲車,硬是給擋在斯洛維尼亞歐盟外部邊境的外邊,沒有上級進一步的指示,數千人只能露宿在歐陸夜晚零下五度的低溫田野……。

從來沒有想過在總是捍衛人權、強調人道主義的歐洲土地上,竟也會親眼目睹那一點都不人道的一切……

時隔不到五年的時間,另一波距離歐洲人更近、其實就在歐洲地理中心的另一波難民潮,又突然開始大規模遷徙、逃命。彷彿是烏克蘭版的敘利亞阿勒坡(Aleppo)與荷姆斯(Homs)難民,當西方國家爭相提供的各式先進武器接力湧入的同時,數以百萬計的無辜百姓,也正不分晝夜狼狽地舉家逃離。如此頻繁的難民產出率著實讓人憂心。但歷史從來不是透明的,真相的雛形需要時間沉澱才有可能稍稍釐清。

梅蒂卡臨時接駁站的路邊,現場義工也架起了帳篷,帳篷邊擺放有幾盆飲水,折疊桌上擺滿了不同廠牌的寵物飼料,給貓咪或給狗兒們的罐頭食物以及乾糧。現場除了有人潮、車潮與忙著將難民分批載往五公里外臨時難民收容中心的大型巴士外,不同花色的貓咪,還有臘腸狗、馬爾濟斯、貴賓狗與哈士奇等狗狗們,顯示許多烏克蘭人逃難時也理所當然地將心愛的寵物帶在身邊。

來自烏克蘭大城卡爾可夫的Natalia帶著愛貓,花了兩天的時間終於抵達邊境;波蘭志工設立的休息區,提供難民麵包、濃湯與熱飲。

現場物資齊全,分批進入波蘭的人潮與車流控管也十分理想,沒有想像中失控的場面抑或人山人海的景象。那些懷抱著嬰孩們一起逃離戰火的母親們一離開波蘭邊境檢查哨,兩位穿著黃色背心通曉烏克蘭語的波蘭志工,隨即上前招呼,一位協助提行李,另一位引領婦人與孩子們來到志工站的一張長桌前,馬上每人遞上一杯咖啡或熱茶;志工也準備了色鉛筆與空白卡通繪本給孩子們,有人替孩子們選了副合適的手套,另一群媽媽們在堆積成山的救援物資中挑選洗髮精,並在用餐區用餐完畢後,等待免費的大型接駁巴士將他們送往鄰近市區的臨時收容中心或波蘭大城如克拉科夫(Kraków)或盧布林(Lublin)。

與一般人對於「難民」窮苦或飢寒交迫的刻板印象不大一樣,人群幾乎都拖著有滾輪與伸縮手把的行李箱,開著進口Hyundai或者KIA休旅車,帶著寵物、背著烏克麗麗或吉他,一位烏克蘭太太披著紫色大衣、法式大型帽簷紫色滾邊絨毛帽,腳底踩著高跟鞋,睫毛也刷得閃亮,拉著一只深紅色的皮箱,緩緩地通過波蘭邊境檢查哨,好比經常在歐洲機場入境大廳所看到的那樣。

我的理解是,當時三月初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軍事行動才剛開始,但隨著戰場擴大與衝突不斷增加,更需要協助的難民們,極可能正掙扎在前來歐盟的路上,或此刻在馬立波(Mariupol)上週才遭受俄軍猛烈炮火數輪圍城猛攻後,仍被困在民宅斷垣殘壁地下室正缺水缺電的防空洞底下。

一名十五歲來自烏克蘭第二大城哈爾科夫(Kharkiv)的年輕人給我看他手機裡剛收到朋友寄來的、三月一日早晨俄羅斯軍隊飛彈砲擊家鄉市政府大樓的畫面;另一位來自基輔的媽媽給我看手機裡她專業指甲彩繪的作品,以及留在家鄉作戰的先生與大兒子……逃難現場,我想包含志工在內,所有人的內心都十分激動,情緒也很複雜。

我打從心底佩服波蘭志工們的熱心甚或體貼,包含邊境現場許多那些從德國包遊覽車、甚或遠從瑞典、丹麥長途驅車南下來到邊境現場,站在臨時調度站的人行道上,手上舉著一張紙牌上面寫著: 「我們提供兩個家庭共六位於德國的免費住宿」等等……道別時,我一一祝福他們旅途平安,願他們能夠早日如願回到戰火平息的家鄉。

普熱梅希爾(Przemyśl)火車總站是烏克蘭人進入歐盟的第一站。在這裡,重逢的親友相擁而泣;車站大廳裡,一名波蘭女士則是手持名牌急著尋人。

但同時間,我也惦記著我在斯洛維尼亞與克羅埃西亞邊境三不管地帶所遇到的那幾位同樣也來自中東戰區的母親們;凌晨三點,她們懷抱著嚎啕大哭的小嬰兒,問我哪裡能夠找到熱水,想要泡些奶粉給懷裡的嬰兒,放眼望去沒有任何志工的身影,只有機器戰警一般的軍人和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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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文出自

兵燹

【本期封面】攝影/張乾琦
戰亂下的烏克蘭,十八至六十歲男性都要被徵召,全民皆兵,保家衛國。俄烏戰爭發生以來,烏克蘭上下團結抗爭到底的決心,贏得外界尊敬,國際上的精神與物資奧援源源不絕地湧入,支持烏克蘭齊心對抗強國惡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