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城市沉浸在一片暖橙色的餘暉之中。街燈陸續亮起後,隱身於彰化市成功路上的一間餐館開始營業。它沒有顯眼的招牌,訪客只看得到一盞印有「立軒閣文化廚苑」字樣的小燈箱柔和地亮著。輕推開門,燈火通明、寬敞舒適的用餐環境早已座無虛席。空氣中,則瀰漫著誘人的食物香氣。抬頭望去,三層樓高的天井與後花園映入眼簾,為這座曾經荒廢的老屋注入新的生命,並勾勒出獨特的韻味。
房屋裡的祕密
二○二一年十二月,全球仍處於疫情二級警戒階段,社會充斥著不安的氣息。產業進入大蕭條後,「立軒閣文化廚苑」卻選在這個時刻正式開業。不過,老闆的賭注顯然敵不過疫情衝擊,不得不暫時歇業。一路走來,歷經起伏與挑戰,直到二○二四年,餐廳的經營才終於趨於穩定。
回首過去四年,創辦人洪英豪與妻子林雅如記憶猶新。當時,夫妻倆決定返鄉創業時,原本只是想找到一處適合開設麵食小店的空間;但尋覓之際,卻意外發現這棟隱身市區、閒置超過二十年的老街屋。
「初次踏進屋內,我們立即被寬敞的雙店面空間所吸引,裡頭還有一處百年古厝遺構和草木叢生的後花園。屋主吳安世醫生告訴我們,這棟房子最初是他的先祖、彰化仕紳吳德功的故居。一九五九年,吳家第三代則在祖厝旁增建了現在的這棟房子。它,也曾經是前彰化縣衛生局長吳充第的住所。深入了解後,我們不知不覺被房子的歷史深深吸引,於是決定租下它。」主廚洪英豪述說著與這棟房子的相遇過程。
然而,要改造一棟六十五歲的老房子,並且轉型為餐廳,絕非易事。歷經八個月的修繕,他們一步步將這座老屋轉化成現在的模樣。這一路走來可說跌跌撞撞、難題不斷。在修繕與活化過程中,承租戶、屋主與建築師三方的不同立場,成為整修中最大的挑戰。
店長林雅如回想協商過程時,仍心有餘悸。「從承租者角度看,資金考量永遠是首要關卡。當時,對建築師趙順義相當愧疚,光是設計變更,就經歷了不斷的修改。
三方角力下的重生
最令人惋惜的是,當初連接古厝與後花園的玻璃屋用餐區,最終因為資金短缺而被迫放棄。」而對屋主吳安世而言,這棟老屋承載著他豐富的童年回憶,情感尤為深厚。「他多次表達希望能透過復舊的修繕方式恢復昔日假山流水的庭園造景。
此外,吳醫師還堅持天井上方不應加裝遮雨棚,必須讓雨水直接落入水池,因為,那是他兒時撐傘聆聽雨聲的回憶。」林雅如曾一度認為要求過高,差點放棄租約。而建築師則從專業角度提出建議:「立軒閣擁有的豐富歷史場域,既是機會也是挑戰。這棟屋齡六十五歲的老屋內,又涵蓋了另一棟百年的吳德功古厝遺構。整修的過程中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將歷史痕跡抹去。」面對牽涉歷史變遷的複雜案例,他選擇以尊重收斂的原則介入設計:「在保留柱列的舊紋理中,試圖呈現『新舊並陳』的延續性;色彩的彩度上,則採用低彩度配置、結合木構造與光線到後花園的相互呼應,讓歷史紋理自然呈現。如此,可同時兼顧現代餐廳的功能需求。」
三種視角、三種考量,最終在衝突與妥協中融合,成就了今日立軒閣的獨特風貌。
在彰化,曾有多棟具歷史意義的建築遭到拆除,例如杜錫圭故居、大新商社、松竹堂三連棟街屋。當時,還引發許多文化團體的抗議。隨著一個城市的老建築陸續淡出街景,歷史記憶也往往跟著消失。而立軒閣則是少數產權獨立,並透過屋主與承租戶自行活化再利用的案例。這種模式,可說間接保護了吳德功的歷史與舊時代城市生活的空間紀錄。再者,更補足了仕紳詩人吳德功被抹去的文資價值。
論及吳德功,究竟何許人也?吳德功,字汝能、號立軒,為清末到日治時期非常重要的古典文學家。而他的一生,則充滿了矛盾與掙扎。
被消失的文學家
一八九五年,台灣經歷了劇烈的政權更迭。乙未戰爭、國難當頭之際,他積極參與抗日行動。但因清廷政府的漠視與消極支持下,民力終究難以與日軍抗衡。衡量利弊後,他決定放棄武力抗爭並舉家遷徙避難。最終,吳德功因為推廣社會慈善與福利工作,選擇與日方妥協。也因為這樣的「政治不正確」,影響了他在戰後史觀中的評價。被貼上「親日」標籤後,從此被刻意遺忘。
台灣古典文學研究者廖振富教授分析——從彰化八卦山文學步道旁列舉的古今十二個作家中,你不會看到吳德功的名字。如果不要提及政治認同,他在文學、歷史記憶、教育、金融(彰化銀行)與社會公益(育嬰堂、節孝祠)上的貢獻,與彰化的地方發展可說相當緊密。加上吳家後代低調行事,使得他的名字幾乎消失在台灣人的集體記憶中。過去的歷史定位對他確實有失公允。也因此,近年來許多專家學者紛紛提出新的評價與挑戰。
地方的文學家被歷史遺忘是事實,但透過老屋新生,活化再利用的過程或許有機會將他的故事找回來,而立軒閣的出現,更像是一場無心插柳的文化復興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