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燹 烏克蘭戰場紀實

自三月二十日至今,烏俄之間的新仇舊恨演變成兵戎相見已逾多時,不論是爭歷史、搶戰略,兵連禍深已殃及眾多無辜生命。

烏克蘭工業與文化重鎮利維夫市中心,當地臨時搭建的軍事駐點。(攝影/張乾琦)
烏克蘭工業與文化重鎮利維夫市中心,當地臨時搭建的軍事駐點。(攝影/張乾琦)

晨七點,波蘭東南部與烏克蘭之間的「梅蒂卡與舍吉尼」(Medyka-Szeginie)邊界,和一週前幾無差別。原來星羅棋布的難民村,已從波蘭領土消失,不計其數的志工與蜂擁而至的難民,紛紛拔營往更內部的歐盟國家前進。之前,不少從波蘭、法國、芬蘭、愛沙尼亞、英國或捷克的烏克蘭人開著車子,在邊界守候,要把逃出烏克蘭的親人接走,有些一等就是三天三夜;但如今,數百台浩浩蕩蕩的接送車輛也已不復見。有些提供載送服務到歐洲另一端的卡車司機,也已掉頭往東離去。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從戰爭開始至今,短短數日內,已有逾四十萬難民,其中包括徒步的十六萬人,穿越窄小邊界逃至波蘭。十萬火急的長長車隊與驚慌失措的烏克蘭人,竭盡全力,跨越了近四十公里的漫漫長路。

空氣中聞不到任何令人窒息的廢氣臭味。曾經蜂擁逃來的亞洲與非洲難民,已不見蹤影,唯一留下的,是他們棄之不用的帳篷和印度國旗——根據非官方的估計,至少曾有三千印度人大排長龍,前仆後繼湧入波蘭;至今仍有跡可循——火堆、大量衣服、沒用過的嬰兒車與小車上的泰迪熊玩偶……。天剛亮的清晨,正是一批批難民抵達邊界的時候,難民中不乏像奧薩納這樣說一口流利烏克蘭語的志工。公車總站周邊,海關守衛為疲憊不堪的旅人提供熱茶與咖啡,波蘭政府則以麵包、香腸、火腿、起司與餅乾來迎接他們。

烏克蘭東部與南部在俄羅斯猛烈炮彈襲擊下,受創嚴重;逃出家園的難民輾轉抵達利維夫火車站,等待搭上前往波蘭的班次。

邊界的逃難潮

太陽升起後,當天第一個抵達波蘭邊界的,是七十五歲的納蒂亞太太。她身穿褐色綿羊皮外套與灰色運動褲,手上拎著手提箱和沉甸甸的提包,無助地尋找公車,準備前往西班牙投靠孫女;奧薩納向她費心解釋,說波蘭沒有直達西班牙的巴士,納蒂亞太太不肯相信。她打了無數通電話給她家人,家人都還待在烏克蘭城鎮切爾卡瑟(Cherkasy),雖然遠在一方,但仍未失聯。納蒂亞太太很幸運,一名開車送友人到邊界的瑪果太太注意到她,初次相遇的幾分鐘對談後,她便搭上瑪果太太的便車到波蘭的克拉科夫(Kraków),隔天再從那裡飛往巴塞隆納。

我向波蘭海關探詢,危機是否接近尾聲?他們搖頭說不。他們認為,現階段不過是暫停,許多難民在各大城市被俄軍阻擋出不來,再過不久,還會有一批從烏克蘭四面八方湧入的新難民潮。
一支隊伍在烏克蘭這一頭的邊境,緩慢成型中,箭在弦上的躁動與不安,從上一週便開始籠罩。愈來愈多人加入隊伍,即便兩國邊界的入境程序順暢無阻,但轉瞬間便又擠滿了人潮。有人搭黃色巴士到關閘,有人徒步走路,也有家人帶著來的。車隊比人龍長,三十年的富豪牌老車與最新款的凌志汽車混雜其中。小小店面內,東西一上架隨即被秒殺,架上總是空無一物,但擠兌現場倒人滿為患。公家單位很務實地忙著處理與日俱增的塑膠垃圾。供應商要嘛到不了,要嘛無貨可供。只有賣酒區乏人問津,這是全國禁酒令實施徹底
的成效。

一波波人潮幾乎方向一致、接連不斷地往西邊移動,其中以婦女攜帶小孩為主,若有男性身影,大多是未達當兵年紀或非烏克蘭公民。有坐輪椅的殘障者,也有拄著拐杖或被人攙扶著載拖載行的。母親抱著孩子,孩子抱著娃娃,不知哪家孩子書包沒收好,筆記本散落一地,還有幾個小男孩腋下夾著老虎與獅子布偶。隊伍中幾位明顯患病的老邁婦女,孱弱得寸步難行,家人只得招計程車載送到數百公里外的隊伍前方。

此時已不見任何非洲難民身影,但越南難民家族倒還看得到。從烏克蘭城市哈爾科夫(Kharkiv)逃出的越南裔郭麟與其家人,早在俄羅斯攻城前便已先行逃離。「我們算幸運,趕得及逃出來。」抱著包裹粉紅外套的女兒,他說烏克蘭是個好國家,但不曉得是否還回得去,「或許沒辦法了吧,心裡還是覺得惶惶不安。」

南方城鎮奧德薩成為俄軍攻擊目標,當地居民攜家帶眷搭火車往波蘭尋求庇護,途中火車靠站暫停,讓乘客下車買食物。

太平盛世時,澤諾比是校車司機,一週前的逃亡際遇,至今仍令他餘悸猶存。他帶我們到鄰近的火車站,那裡有不少逃亡者從火車轉乘巴士到邊境。澤諾比說:「我住這裡大半輩子了,你看我頭髮都白了,從沒見過這種狀況。密密麻麻的人車長隊,延伸近四十公里,一路到西部的戈羅多克(Horodok),簡直看不見盡頭。」他指向路邊成堆的垃圾與棄置車輛,繼續道:「我當時和另一群人被困在這裡三個半小時,離邊境還有幾公里。那段時間我們一公里也動不了。我無法想像自己是不是還能再經歷一次,但我似乎也沒有太多選項。不過,我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戰爭如果打不停,第二波逃離潮遲早再現,而且會比第一波更大更多,因為大家更認清事實了,待在原地是沒有未來了。」

亂世溫情與行動力

戰爭爆發前,有一批烏克蘭人開始輾轉遊走於家鄉、鄰近邊境的倉庫與火車站之間,一個住滿烏克蘭人的波蘭村,儼然成型。這群人異常關切北方的動靜;一名四十歲的建築工人赫杜維,數年來過著往返烏克蘭與波蘭的生活,他形容說:「我們住邊界附近,我們也在邊界生活。」縱使日子過得擔驚受怕,但當地居民展現團結合作的生活態度。自戰爭開打以來,他們日夜不停地砍柴燒大鍋水,泡茶煮咖啡,三明治上撒紅辣椒粉,倒一些櫻桃蜜餞,熬馬鈴薯湯,黃瓜醃漬後切一切,再搬來裝箱的蘋果,恰好在新鮮與變質之間的最佳賞味期,皮脆而果肉酸甜多汁,美味無比。不遠處是烏克蘭西部邊界最大的食堂,每天服務至少八趟火車班次,包括來自烏克蘭的奧德薩(Odessa)與首都基輔(Kyiv)的火車。

食堂負責人馬佐爾熱心善良,他說這群長途跋涉的旅人心力交瘁,而且飽受磨難。馬佐爾的女兒、女婿與兩名孫女一同為難民提供食物。「有時候火車一停就是好幾小時,時間充足,每一個乘客都能好好吃一頓。我這裡的孩子們都沒去學校了,他們都樂於幫忙送餐。有些男生甚至自願值夜班,因為有些火車班次延遲,抵達時已經很晚。」我們的對話被一陣火車鳴笛中斷。從奧德薩出發的火車抵達車站。十四節車廂裡的兩千乘客中,不只從黑海一帶來,也有烏克蘭第二大城哈爾科夫的難民。他們小心翼翼踏出車廂,一臉懷疑顧慮,但隨即便卸下心防,飽餐一頓。有些人已三天沒著地,都在旅途中。馬佐爾說:「大家擔心戰事一直延續,難免恐懼不安。但對我們來說,反正戰爭早在二○一四年就開始了。老是擔心俄羅斯會去引爆札波羅結(Zaporizhzhia)核電廠,擔心普丁扣下扳機,沒完沒了。但總需要做些什麼吧。人們需要幫助,所以這就是我們現在專心在做的事。」

住在鐵軌附近的居民,不只對旅人遞茶送飯,還要揭竿起義,抵禦外敵。他們自己在路邊打造出專業的檢查哨站。有人送磚塊,有人運砂石,有人供袋子。技術純熟的在地技工取材鋼筋,自行鋪建瀝青路。當地居民說:「我們一點也不張揚,不主動挑釁;但這是臨近的重要橋梁,我們誓死也要抗敵到底。」受訪三天後,俄軍的幾枚炸彈,就落在離火車站三十公里外。

利維夫志工為士兵駐紮處前線製作迷彩旗幟,作為掩護裝置;不動聲色地備戰與應戰,仍阻絕不了俄軍南北夾攻的猛烈攻擊,與不斷攀升的傷亡數據;戰亂下的烏克蘭,選項不多,十八至六十歲男性都要被徵召,學習操作步槍是利維夫平民的軍事訓練,隨地演練,隨時荷槍實彈上戰場。

我們搭上通勤蘇俄各郊區的電動火車,火車穿梭烏克蘭城利維夫(Lviv)與各個邊境區域,雖然與邊境最大食堂的氛圍迥然相異,但空氣中仍瀰漫風暴前的肅殺之氣。這裡曾是旅客如織的觀光區,攤販兜售甜食、啤酒與葵花籽的場景,屬於「遙想當年」的往日好時光。車廂內,冷不防被一名醉漢怒吼:「馬上給我關電腦,收手機!」他對我和兩名攝影記者飆罵:「我們不需要你們這些間諜!」我二話不說,趕緊把筆電藏好,試圖解釋我們的記者身分,此行目的是報導烏克蘭西部現狀。他不信,還對我做個「割喉」動作。不安氛圍漸增,另一個醉漢出現,開始指控我們剛剛拍攝路過的大樓其實另有企圖。頃刻間,其他乘客紛紛從窗戶外盯著我們看,緊張時刻偏偏不見列車長。

還好,火車緩緩啟動了,在黑夜中開往利維夫。車廂內此起彼落的談話聲也沒入沉寂。愈來愈沉靜,很難預測風雨是否就此擦身而過,或烈火轟雷其實近在咫尺。

利維夫火車站人頭躦動。這裡是烏克蘭難民最重要的轉運站。成群身心俱疲的婦女帶著孩子從札波羅結、聶伯羅(Dnipro)與奧德薩搭火車到此,人潮從四面八方不斷湧現。男人身影不多見,大多是不符或超過徵兵年齡的男人。利維夫火車站是前往波蘭、德國或法國的最後兩站。月台底下的狹小廊道擠滿人,隊伍已排到車站外。車站的每一個角落都已成了遊民蝸居處:外套和羽絨被覆蓋熟睡中的孩子,有些孩子摟著自家小狗,顯然倉惶逃離家園時仍不忘把寵物帶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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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兵燹

【本期封面】攝影/張乾琦
戰亂下的烏克蘭,十八至六十歲男性都要被徵召,全民皆兵,保家衛國。俄烏戰爭發生以來,烏克蘭上下團結抗爭到底的決心,贏得外界尊敬,國際上的精神與物資奧援源源不絕地湧入,支持烏克蘭齊心對抗強國惡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