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斷臺灣 追尋臺灣高山植物地理起源

橫斷山的大地

初夏時節，當島嶼告別了持續數週的梅雨，山上的天空透著水洗般的湛藍。臺灣高山上繁花似錦，各色高山植物經過了雨水的滋潤在陽光下盡情舒展花容。初夏，是我最喜歡的季節，也是山神舉行年度花宴的時刻。然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對於臺灣高山上許多美麗植物的故鄉一無所知。它們所牢記的歲時規律，其實是承自家園的生命史印記。過去十多年，在我研究小檗的過程裡，那個高山植物的原鄉逐漸褪下神祕的面紗，它的名字叫作橫斷山，曾是十九世紀歐美植物獵人口中的一個神奇之地，著名植物學者威爾森口中西方花園的母親(mother of gardens)。

威爾森曾說：「歐美近代的花園文化一直深受中國的恩惠。從早春的連翹和玉蘭破蕾的綻放，到夏季的牡丹與薔薇，秋季的菊花，中國對世界花園資源的貢獻有目共睹。花卉愛好者從中國獲得今日玫瑰的母本，包括茶玫瑰和茶玫瑰的雜交種，還有溫室的杜鵑和報春花，而果樹種植者則獲得了桃、橙、檸檬、奇異果和葡萄柚等美麗又美味的水果資源。」他更認為，在美國或歐洲沒有一處花園沒有來自中國的植物，而其中最美麗的喬木、灌木和草本與藤本類群皆來自橫斷山(中國西南山地)。

橫斷山是一片位於青藏高原東側，四川盆地以西的廣闊山區。在大約五千萬年前，印度板塊自岡瓦納大陸分離，並沿著東北方向往歐亞大陸緩慢推進。往後三千萬年間，兩大板塊逐漸靠近、碰撞，在猛烈的擠壓中，青藏高原拔地而起。而板塊擠壓所釋放的巨大能量，也在青藏高原的東部傳遞開來，將揚子板塊以西的山脈逐漸推擠成南北的走向，遂而成為今日橫斷山的前身。

從衛星地圖上俯視如今的橫斷山，六條南北走向的大河將山區切割成七座山脈以及深邃綿長的峽谷，之間繁複的山稜迷走四方，海拔梯度上鑲嵌著多樣的氣候類型。地理上橫斷山由東至西分別是岷山山脈、邛崍山脈、大雪山脈、沙魯里山脈、芒康山脈、他念他翁山脈和伯舒拉嶺。其中夾在雅礱江和金沙江之間的沙魯里山脈，就像臺灣島的中央山脈，位處橫斷山核心且範圍也最遼闊。山區平均海拔在四千公尺，比玉山之巔要高，主峰為六二○四公尺的格聶神山，著名的雀兒山、玉龍雪山、哈巴雪山、理塘高原都在此山脈上。

橫斷山的森林

臺灣是地表上難得一見的高山島，加上位於低緯度，山體上依序分布不同的氣候以及對應的植被帶。在臺灣人眼裡，高山峽谷的景觀，植被隨海拔變化的現象是司空見慣，但對於同緯度的高山有多高、峽谷又能有多深，這類有關「程度」的問題就比較沒有概念。其實從生態來看，橫斷山連同鄰近的青藏高原、喜馬拉雅山，本身也可被視為一座巨大無比的島嶼。它的平均海拔不僅遠遠高於周圍地區，生態環境也與它們相異。基於彼此的「島嶼」性質與生物連結，橫斷山顯然是我們進一步理解另一種「自然尺度」下，高山地質與生物演化的天然展覽館。

舉例來說，太魯閣峽谷是臺灣最為著名的地質景觀，峽谷落差最大之處約有一千六百公尺。創造出太魯閣峽谷的立霧溪，發源於中央山脈奇萊北峰(海拔三六○六公尺)與合歡山區之間，一路向東匯集了托博闊溪、慈恩溪、瓦黑爾溪、陶塞溪等支流，穿過峽谷後注入太平洋。從奇萊北峰到太魯閣峽谷，整片太魯閣山區大約九六○平方公里，據統計有近一千五百個種子植物分類群，其中三十餘種是以太魯閣為主要分布區的特有種，它們大抵出現在高山與中、低海拔石灰岩露頭地區。千里之外的橫斷山，緯度與奇萊北峰差不多的玉龍雪山，是亞洲現存緯度最低的山岳冰河的所在，其主峰扇子陡高達五五九六公尺，與西北側的金沙江虎跳峽大峽谷落差近四千公尺。玉龍雪山山區面積約二六○平方公里，目前已有近二千九百個種子植物分類群，其中玉龍雪山特有種則有七十餘種。簡單比較，玉龍雪山海拔落差更大，山區面積較小但種子植物多樣性大約高太魯閣山地兩倍。太魯閣山地在臺灣島內是少數植物多樣性較為突出的地區，但在面積近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橫斷山，像玉龍雪山般的山地生態系有成千上百。就植物多樣性的角度來看，橫斷山為山地植物演化所提供的空間，著實大得令人難以想像。

另一方面，位於橫斷山西側，伯舒拉嶺與東喜馬拉雅山接壤的廣闊山地，是上個世紀一些臺灣日籍博物學者心中，或許是地球之母創造臺灣島時所參考的模板。那裡雨水充沛、山高水深，原始森林覆蓋率近八成。山區裡矗立著巍峨的南迦巴瓦峰(七七八二公尺)與加拉白壘峰(七二三四公尺)，雪山之下則是被雅魯藏布江切割而出的熱帶叢林大峽谷。這裡是泛青藏高地生物名副其實的植物王國，一個世紀前的許多臺灣日籍學者們的夢想之地。他們雖然一生悉數無緣前往此地，但透過歐美植物獵人的遊記，也察覺到兩地在某種程度擁有近似的植被樣貌──從森林優勢植物的組成，到一些只間斷分布於兩地的物種。這片山域至今來自臺灣人的足跡仍非常稀少，但是通過愛好者的影像紀錄，一窺這片山林的樣貌對我們來說已不若一個世紀前那般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