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山員
業務百百種,從山上到山下都屬於巡山員的工作
剛來報到的時候,其實對巡山員這職位一知半解,連要做什麼,會分發到哪裡,全部都是不知道!憑著對自然的熱愛,以及當初想當消防員的熱忱,毅然決然地走上這條路。
但巡山員到底是做什麼的?一直到考試前一天,我都還無法找到相關的考古題,就連專門補習國家考試的補習班也無法提供,甚至那時候剛好有機會到羅東林業文化園區旅遊,心想可以問問,結果志工大哥、大姐也都說不出來。巡山員到底是什麼?怎麼那麼神祕?
巡山員是保「勞保」的公務員
外界對巡山員的認知,是躲在山上不上班,天天喝酒、打麻將,消失去哪不知道,有事沒事收紅包。大概是這幾點,讓巡山員這名詞一直以來都是個汙名,甚至我每次演講時,也都會拿這些話語消遣一下自己,例如「林務局」三個字如何代表巡山員?就是「喝」(台語)「霧」(喝完,看什麼都霧煞煞)「局」(台語,代表牌桌上的賭局),這當然也是從上一輩的人口中說出的玩笑話。
後來林務局局長為了要扭轉巡山員的形象,我們的稱呼漸漸變成「約僱森林護管員」,不過因為「約僱」這兩字的顯現,讓一些人的人生大事被百般阻撓,所以有一天,我們的「約僱」兩字就被拿掉,因而現在大家看到的稱呼就是「森林護管員」(實際還是約僱制喔)。
大家總會認為,我們是公務員,但實際上我都說,我們是保「勞保」的公務員。公務員的福利、制度,我們沒有,但懲處倒是與公務員一樣,這也是這職務看不見的黑暗面。
每次去宣導的時候,我都還是會說我是巡山員,我不會因為老一輩的認知不好就否定我自己的身分。當我跟別人大方地介紹我是巡山員,我的目的是什麼,我為什麼來宣導,我想以此方式來扭轉巡山員的形象,而這比起跟遊客解釋護管員到底是做什麼的容易多了。
工作包羅萬象
巡山員的業務百百種,但要怎麼去形容我們的業務,實在是難上加難,所以憑藉著以前當講師的經歷,再配合當巡山員的資歷,我後來都跟遊客們說,我們巡山員的業務,舉凡從山下看到山上,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都是我們在做的喔!雖然很籠統,但卻是無奈的事實。
從海拔○公尺上升到海拔三千公尺,沿路的氣溫與森林樣貌都大相逕庭,而巡山員做的業務,也是天南地北。
從低海拔的果園介紹到高海拔的圓柏、從擁有高聳神木的雪山一直到夕陽落日優美的高美溼地,實在很難讓人相信,這些都是我們的業務範疇。
當民代來關說……
剛分到鞍馬山的我,做的業務就是「租地管理」,主要是負責農民與果園的管理。
農民會來跟我們的林務局承租土地,等承租的時間,也就是九年到了,我們會針對彼此租約內容,看看農民是否善盡管理責任。如果沒有違約,我們就可以在雙方的見證下,和平地訂立下一次的契約,然後等九年後,我們再相見。
但夢想與現實往往有一大段距離,很多事情並非那麼的順利,因為有很多人違建、濫墾。小則不懂自己的土地界線到哪裡,大則人性的貪婪讓自己想獲利更多,於是工寮擴大、農地擴墾。
這時候,我們就要當黑臉,去制止農民這樣的行為。
但法規往往沒有齊全,或是各種有權有勢的承租人,找了各種民代來關說,例如對我說:「我跟你們的長官很要好!」然後,手機拿起來就要直撥長官的電話。
從本來應該要遵守的法理情,變成要從情理法來辦理民間業務,之後不是公權力無法伸張,就是被大官關切,最後,我們在面對許多業務時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因為上呈了,問題卻永遠還是存在。
另外,比較無奈的反而是聽從我們指示做事的承租人,因為他們很怕無法續約,所以要他們拆房子,要他們砍樹,要他們種樹,他們都沒有怨言,但最後,法規卻為了那群有權有勢的人轉了彎(上面叫做體諒民意),因此先做的人就像白痴一樣,而那些不守法的人最後卻變成了這場遊戲的勝利者。雖然想當一個正常、有良知的人,但一碰到這項業務最後幾乎都變成一灘爛泥。
山難救援、制止山老鼠、深山特遣
到了中海拔,開始進入台灣肖楠、台灣杉、孟宗竹、桂竹的領域,業務又稍稍地增加一些。
除了「租地的管理」,還因為近幾年山難頻傳,所以有時轄區的巡山員不但要負責租地管理,假日時,還可能需要協助山難救援。
再一路繼續往上,森林開始變成由紅檜以及各種殼斗科組成的森林。海拔一千八百公尺到兩千多公尺,開始進入森林的生命的最重要區域――雲霧帶。因為雨量豐沛,也不會終年高溫,反倒是舒適、宜人的氣溫,所以這裡不但孕育了森林裡許多重要的生物,還培養出豐富的生態系。
而這裡的業務就廣了。每年氣候炎熱的時候,很多人都會跑來露營,導致有很多的車宿以及違規露營的遊客,巡山員這時候又要充當保母,秉持著「立場堅定、態度溫和」的公務人員形象去柔性勸說。
雲霧帶的生態豐富,從地上的青苔到邊坡上的神木,從冰河孑遺(源自冰河時期遺留至今的生物,例如紅檜、台灣冷杉、山椒魚及櫻花鉤吻鮭等)的山椒魚到食物鏈的王者――台灣黑熊,都會在這地方出現,也因此各種動物的保育、監測,還有制止非法盜獵的獵人與山老鼠的各種破壞,所以這裡的巡山員早出晚歸,作息不正常的大有人在。
再來一路到了三千公尺的高海拔,這裡的巡山員業務通常單純很多,但是環境卻又更險惡了,大部分都是需要重裝出勤,或搭乘直升機深入。有可能是救火,有可能是執行「深山特遣」,也有可能去調查森林環境,往往一出門就是五天起跳。其實對家人的思念,我覺得才是每個巡山員業務最大的難關。
海拔高了一些,溫度低了一些,但思鄉卻多了一點。
抱頭鼠竄
以鐮刀、辣椒水與山老鼠正面對決?!
我特別喜歡夜晚的山林,因為晚上的森林是獨處的最好時候。
以前的宿舍位於海拔兩千、沒有人煙的地方。宿舍旁伴隨著一條溪流,每天晚上喝點小酒,電暖爐打開,伴隨蛙聲、水聲、蟲聲,就這樣跌入夢鄉。
上班時,大家會穿越一條夢幻的林間小路,美國鵝掌楸、台灣杉、台灣紅豆杉各種不同的樹木交錯而成的一條林蔭。上、下班走回宿舍時,深深覺得自己是身在童話世界裡的角色。
而這樣得天獨厚的環境,自然而然有各種豐富的物種及資源。愛自然的人會很珍惜這些動、植物,每次看到自己認識的物種,都像看到寶藏一樣,眼神發光、發亮,只不過在貪婪的人眼中這更是寶藏。那群人,我們就稱作山老鼠。
五種山老鼠
我去宣導時,發現大部分人對山老鼠這三個字是熟悉的,但還是有部分的人認為是山林裡的老鼠。因此,我要跟大家說,山老鼠是一群看到木頭就想砍、就想拿取,不論是自用或是買賣,而罔顧自然保育及生態環境的一群人。
年紀跟我相似的讀者或許都聽過〈包青天〉這首歌,裡面的歌詞是將義俠大盜用五鼠去區分,而林業保育署也把山老鼠分作五類。有砍伐漂流木的「水老鼠」;有竊取牛樟菇的「樟頭鼠」;有專門挖取老樹,販售給園藝店的「掘地鼠」,還有最惡劣、專砍大棵活著的老樹的「巨木鼠」,以及為數最多,專砍伐木時期遺留下來樹頭的「樹頭鼠」。但他們不是什麼義俠,而是大盜。
每個巡山員都瞪大眼睛
在我目前的巡山生涯裡,真正碰到山老鼠的場合不多,大部分都是犯案後跑走,或是看到我們的人而逃之夭夭。
唯一一次正面遇到,是在溪流河床巡視時,那時候是以「深山特遣」的名義下溪流,進行五天以上的勤務。當時還在下游,已經快要走了一天,眼前約莫見到幾輛非法吉普車(無懸掛車牌)從上游方向開了過來。
車子異常破爛,車上沒放木頭。一開始,我們覺得可能是進來溯溪的遊客,便沒有多問。但當我們沿著蜿蜒的河床,繼續往前走時,眼前的景象讓每個巡山員都瞪大了眼睛。
明明是一輛看起來快解體的吉普車,上面竟然放著一根直徑快要兩米的肖楠樹幹,長度也大約要四、五米。
整輛吉普車幾乎都要被木頭壓得騰空飛起。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裡,竟然還有人想把木頭運送出來。
我們看到車子後察覺不對勁,小心翼翼地前往車子附近,但發現駕駛座早已人去樓空,人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不過,我們摸了一下引擎,還是熱的。他肯定躲在這附近,只是我們也不知道從何找起。
驚險萬分
以前常聽前輩提起遇到山老鼠的經歷,例如隊伍裡有兩位女生同伴啊,還要她們別過頭去,不要讓山老鼠發現她們的性別,然後前輩手握鐮刀,詢問山老鼠來意。刀光劍影的氛圍從前輩的眼神透漏出那時候其實有多麼地危險,隨時可能出現像《賽德克.巴萊》出草的畫面。
「喂,車子裡有一把槍!」一聲喊叫把我從前輩的故事拉回到溪床下游。
什麼?有槍?還找不到人?媽啊,現在是什麼狀況?最危險的情況讓我遇到了嗎?等等會有一群老鼠拿槍衝出來,叫我們不要動嗎?
隨即同伴又說:「車鑰匙沒被拔走啦。我們把鑰匙丟進河裡面啦。」
蛤?這群同事會不會太藝高人膽大?還是說……根本沒有神經?都不怕山老鼠突然拿著槍,往我們紮營地走去然後報復嗎?我們會被突然殺死在河床下,然後變成媒體報導中的失蹤人口嗎?
不過,因為沒有森林警察的陪同,我們沒有任何公權力,所以趕緊聯絡外面工作站來支援後,我們就按照既定行程往下前進了。
巡山員沒有抓山老鼠的執法權
我們巡山員與山老鼠的關係,有點像是鬼抓人的遊戲。表面上看起來政府賦予我們抓山老鼠的業務,但其實卻沒有給我們抓山老鼠的權力。
上述所提到的,因為沒有森林警察的陪同,我們就沒有任何公權力。是的,我們沒有執法權,需要有警察的配合,我們才能去抓山老鼠。
如果由我們巡山員去扣押對方,反而很可能被有心人士反咬我們是限制他們或妨礙自由。再加上我們無法攜帶各種武器,當山老鼠真的要跟我們拚命時,我們可能只剩下辣椒水或鐮刀可以自我防衛。
所以每當有新進人員進來的時候,機關總是耳提面命地跟我們提醒,如果真的遇到山老鼠,千萬不要跟他拚命,我們只要負責蒐證。其他的,就等森林警察來處理。
過去也聽說過,因為山老鼠大部分都是逃逸外勞,如果他們被抓到,很多都是必須要遣返回國,所以他們寧願賭命,也不想被抓。
常常到了最後關頭,山老鼠就跳下山崖,逃避追緝。他們就賭那一絲絲能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想被抓遣返。
因為礙於各種法規與公權力無法彰顯,我們就算與山老鼠面對面,不是他們跑,就是我們跑,不然就是演起山友互道你好的戲碼,讓對方卸下心防,然後通知警方單位來緝拿。
蒐證的困難
只不過,蒐證這一點又有實際上的困難,因為那是指必須能找出他們是現行犯的證據。但什麼是現行犯呢?簡單說,就是要能舉證是誰將什麼東西搬上了犯案工具,然後提供犯案工具的特徵或是車牌,讓警方循線逮到人犯,否則無法說他們是現行犯;就算那個人身上滿身木屑,或有木頭香氣,如果他沒有任何明顯的犯案動機,你就不能懷疑他是現行犯。所以很多時候,山老鼠往往都能跟他們的罪行擦身而過,因為那些證明是現行犯的證據,缺一不可。
樹木慘遭毒手
不過,除了上面五鼠以外,最讓我生氣的,還是順手牽羊的遊客。
可能大家認為惡小而為之,自己從樹木上切一小塊,樹木也不會怎樣,因此明明是遊客在走的大眾步道,卻還有檜木的樹根慘遭毒手。
那些惡質的人基本上都是有備而來。他們趁著人少的時候使用手鋸,慢慢將樹木一塊塊地切下,然後塞進背包裡,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在人群裡,就這樣一走了之。他們往往不會再來第二次,鋸來的檜木多半也只是被他們放在房間裡聞香,毫無用處。
只能說政府對於山林的政策不夠完善以外,民眾走進山林所應具備的水準與素養,也有待提升。
有一次放假時,我跟朋友前往某條步道散心。那條林道平易近人,而當我在跟朋友講解時,突然看到一顆很美的樹瘤就在我們旁邊。一顆帶有火焰般紋路的獅子頭,就這樣悄悄地長在樹上。
我跟朋友停下腳步,靜靜地欣賞大自然的奧妙。本來只是樹木的一個傷口,但經過時間的療傷、治癒,傷口漸漸癒合,然後慢慢地包覆再包覆,逐漸變成樹瘤,其實樹瘤也跟我們人類的傷口結痂有點類似。
但我們看到一半,卻發現這顆像獅子頭的樹瘤的頸部被人狠狠畫了一刀。傷口雖然不深,但明顯看出切痕,彷彿鋸到一半,沒有成功。是發現樹瘤沒有想像中那麼好鋸?還是因為在鋸的時間點剛好有遊客經過?所以只能立馬作罷,但無論如何,這對百年的樹木已經造成了不可抹滅的傷害。
「因為有些人忘記森林本來應該是什麼樣子,才會傷害這些大樹。」在《神木下的罪行》一書裡曾經這麼提到。是啊,被一顆小小的樹瘤因利益薰心,而蒙蔽了自己的雙眼,除了破壞這最天然的藝術品以外,更忘卻了身後美麗的森林,是需要我們每個人守護的。
不論你是遊客,還是山老鼠,當你傷害樹木時,別說你只是拿一小顆樹瘤、鋸了一小截樹木而已,抱歉,我們是一定不會跟你客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