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堂記 大武山下的聖堂傳奇

攝影家范毅舜透過鏡頭、老照片與生動的文字,帶著讀者走入屏東大武山下台灣最古老的教堂,跨越時代,看見信仰、族群與文化碰撞出的故事。

灣龍背──中央山脈尾稍大武山下的屏東萬巒鄉內,有座古老的教堂。她是台灣第一座天主教堂及這信仰的發源地,更是動盪大時代裡,一個東、西文化交匯融合的具體結晶。遙想昔日聳立教堂前方兩側高大的椰子樹若仍健在,藍天白雲下,倘有幾位身著印地安服飾的人行走其間,真會教人錯以為這是位於南半球、中南美洲的某處聖堂。然而,白色、氣宇軒昂的教堂正門上方卻大氣刻寫著「天主堂」三個中文大字。其上更有一塊源自大清帝國同治皇帝御賜的「奉旨」碑,在在顯示這是座落實於華土上的大教堂。

從一張老照片聊起

然而這一座融合了西班牙與閩南建築風格,中西合璧式樣的大教堂,究竟如何立於斯?興於斯?甚至在萬金締造出一個全台絕無僅有的「天國之村」?

當過往歷史化成無感文字,甚至逐漸被遺忘以至無可考時,且讓我們以一張攝自於萬金大教堂的老照片為楔子,來重新認識此地先民為求生存,經歷族群衝突,愛、恨交織,如史詩般的生活歷程吧!

這張影像(第144頁大圖)攝於彩色攝影尚不普及的年代。已脆化的相紙縱然裂痕累累,卻仍在剎那間,將一段永不重逢的時光,完整而忠實地凍結下來。畫面中光影分明,讓我們幾可斷定,拍攝那天定是風和日麗,陽光燦爛。這張照片應是用玻璃銀版底片,還得以黑幕遮蓋、風行於當時的大型木製伸縮相機所拍攝。影像中透露出許多有趣的細節,但且讓我們止住好奇,先循著相片上「萬金天主堂重修落成領洗初領聖體與神父合影留念」的字跡,從一九六○年十二月八日那一天說起吧!

十二月八號對一般人而言,或許只是個尋常日子,但對萬金天主堂卻至關緊要,這是大教堂的主保聖人──聖母無染原罪慶典之日。難怪堂區主事者當年會以這一天作為聖堂重修落成,及小朋友初領聖體之日而大肆慶祝,甚至請來了專業攝影師拍照留念。逝者如斯,萬金大教堂至今,每年仍在這一天舉行萬金聖母繞境活動。

十二月八日年年有,但照片中、一九六○年的十二月八日這天,對萬金聖母聖殿更別具深意。因為作為全台現存最古老的教堂,今日所見之外觀,正是在經過一番大整修後,於當年此日宣告落成。而其原始主體結構則更早於九十年前(一八七○年)的同一天底定,且完成獻堂儀式。通身雪白的聖母聖殿最早使用傳統工法,混以碎石、黑糖、蜂蜜、木棉和火磚等物建造而成。一九六○年重新整建時,則改以鋼筋、水泥取代了原先的木質結構。

相片中身著白袍的西方傳教士仔細算來有數十位之多。時值春秋鼎盛年華的眾神職人員,除非教會當年別有遣派,今日已大多長眠於萬金大教堂附近的聖山墓園裡。若不是有圖為證,有關他們的一切,早已如過眼雲煙般消散殆盡。

雖說走過必留痕跡,但當今台灣許多天主教徒自己或許都不知道,台灣天主教信仰是始自萬金教堂,以及幾乎與之同時興建,位於高雄、舊名前金天主堂的玫瑰聖母聖殿。

在資訊發達卻紊亂、各說各話的後網路時代,史實可以被任意曲解甚至再造。然而一張張未被歲月碾成粉塵的老照片,卻是個堅實的存在。縱然景物不在,人事全非,老照片卻依然能理直氣壯的傳達出那個年代最真實的面貌與風華。除了能喚起後人無限遐思,更能激發當事者主觀的感受。

且舉發生在與萬金毗鄰、排灣族佳平村天主堂的一樁故事為例:二○二○年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在佳平村天主堂舊址舉辦了一個昔日採集於此的文物歸鄉特展。揭幕這天,一位原鄉婦女一眼望到牆上一幀攝於上世紀五○年代的影像時,竟在眾目睽睽下涕泗橫流。在那個原住民無能力為自己留影紀念的年代,這張照片意外為她保留住了父親的身影,縱然影像中人是如此模糊,卻仍讓她情不自禁地輕撫照片,一如見到生父般的不能自已。

這破損照片雖攝於生活物資匱乏的年代,卻是個有信仰、如春天般、富有希望的時代。方寸影像具體反應出傳道人當年積極拓教,極富活力的情景。就在這張老照片拍攝的前十年(一九五○年),相片裡的一些傳教士,在前輩歷經前清的漢番隔離及日本高壓控制近百年時光後,終於將天主教信仰傳入了距萬金大教堂不過兩公里外的排灣族部落,並在那建立了全台原民部落中的第一座天主堂──佳平法蒂瑪聖母堂。有趣的是,當現今天主教在全台各地普遍式微、教友大量流失,許多教堂人去樓空之際,佳平部落卻於二○一八年在舊堂對面,落成了一座嶄新、混合原住民祖靈神話及天主教神學的新教堂。

萬金與佳平這一先一後兩座天主堂,前者就坐落在大武山腳下的平地上,後者則立於緣山而上的山坡前沿。若無茂密山林遮蔽,兩座大教堂幾乎可以遙遙相望。然而,這兩座看似靜謐、平日都坐不滿、與世無爭的教堂,誰知竟默默蘊涵著一部牽涉大武山下近代多元族群的人地發展史。

咫尺天涯──從萬金到佳平

西班牙傳教士十九世紀末到萬金,但直到二十世紀中葉才得以進入兩公里外的大武山排灣族佳平部落傳教。咫尺距離竟花了近百年光陰!

大武山是排灣族的原始栖居地。或許是因為水源充沛,南大武山腳延伸至海濱的平原,陸續又吸引了多個族群在此墾居。除了很早漢化的平埔族,還有內地來的福佬及客家移民,就連上個世紀五○年代撤自大陳島的義胞,也在沿山公路往枋寮方向的玉環村定居了下來。晚近移入的新住民使大萬金地區儼然成了台灣各族群薈萃的中心。

就以萬金大教堂所屬的萬巒鄉為例:以豬腳美食出名的萬巒街區是客家人的聚落,著名的鍾家祠堂就坐落在鎮上。由此往萬金途中,還會經過幾處非常整潔又漂亮的典型客家小村:三溝水、四溝水。至於相當注重教育、大名鼎鼎的五溝水就在萬金正前兩公里處。緊鄰萬金村,僅隔著一條沿山公路的大武山上,則遍布排灣族人的部落,其中又以佳平部落離萬金最近。然而於多個族群之間,昔日卻長期存在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結。

就以一個流傳於當地的風俗現象為例:緊鄰萬金、同為平埔族後代的赤山村人瞧不起萬金人。而離兩村不遠、佳佐小鎮上的閩南人又瞧不起這兩村的人。五溝水等客家聚落,則對上述幾個聚落全不放在眼裡。至於在地最原始的排灣族,舊時被視為生番,更被所有人踩在腳底下。大武山下各村落百姓每提及過往,總自認為是受鄰村欺凌的受害者。例如某村某人因一隻雞而賠了一塊地;一頭走失的牛引起了兩村的血拚;一紙畫押竟讓某村某人田產盡失。這被添油加醋的過往,繪聲繪影地流傳在閩客、平埔族之間。若再讓排灣族來現身說法,只怕是更讓人困惑了。

居於弱勢的排灣族,在外來政權及強勢文化擠壓下,實際上是受害最深的一群。一個多世紀前的大清帝國視他們為未教化的生番,嚴禁漢番往來。日據時代,殖民政府除了不許平地百姓擅自入山,更對曾激烈反抗的原民嚴加控管,所有歲時祭儀及生命禮俗活動一概禁止。甚至從教育著手,徹底改變其傳統文化。國民政府遷台,雖未嚴加禁止傳統活動,卻也持不鼓勵的態度。隨著社會經濟日漸發展,位居山林偏鄉的原住民益形弱勢。

一八六一年就來到萬金的郭德剛神父,曾在一八八六年嘗試進入深山裡的舊佳平部落傳教,卻由於言語不通,鎩羽而歸。爾後如有傳教士違反禁令擅入番界,更引起當地官員的憤怒而被大加喝斥。

日據時代,萬金外籍傳教士被集中看管,除了無法四處傳教,近在眼前的大武山也不得隨意進入。而排灣族人偶爾下至平地以物易物時,亦皆受嚴格集中控管。國民政府遷台後管制較鬆,佳平部落原民每回來到山下,有時會到萬金天主堂前的廣場休息。源自外邦的天主教信仰終於能進入佳平部落,就從一次大教堂前的邂逅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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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文出自

極境之鯨

【本期封面】攝影/金磊
身為海洋王者的虎鯨,在冰天雪地的挪威極圈裡,尋覓隨著季節更替而進入峽灣的龐大鯡魚群。在這個極圈環境與多生物相互交錯的大舞台上,我有幸於水下遭遇虎鯨群體奮起捕獵鯡魚球大戲。或許早已熟悉牠們的樣貌,或許只是從面前經過短短幾秒,但仍因為能與海洋王者近距離照面而欣喜若狂,且再次折服於牠們優雅與震攝並存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