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莫不靜好

大疫之年,國境封閉,生活隔離,但節氣依然迭次而來。蔣勳的文字和影像,走過島嶼季節變化,在生活中沉思,讓讀者看見,歲月,莫不靜好。

天地雲嵐

完池上穀倉臺靜農老師紀念展,臥病在家靜養一週,隨意瀏覽手機裡最後離開東部前一天看到的雲。

雲從山壑低處沿著稜線向山峰高處攀爬。山脈廣大厚實,像盤古在遠遠的神話時代倒下來不再動的軀體。倒下來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骨骼都成堅硬聳峻孤傲的高山,肌肉化作廣闊田野土壤,血脈流成滔滔奔去四方的江河溪川,毛髮蔓延成森林草原。

在盤古倒下的故事,我總覺得想要添加一個結尾,他最後呼吸的一口氣,化作了一綹一綹雲嵐,努力沿著山坡往上攀爬,一直高高升上了天空。

那時候,最後的呼吸,還會有人間的惦念嗎?

那時候,高升在天上的雲,還會想回頭再看一眼自己軀體幻化的山河大地叢林草原嗎?

從低卑處開始,因此總有低卑的掛念,飛升到天空的高度,也才還能回頭看更廣大更遼闊更紛紜的人世風景吧……。

身體全都給出去了,剩下最後一口氣,飛升成天空的雲。

沒有讚許,沒有貶抑,沒有愛,沒有憎,沒有眷戀,沒有捨離,從低到高,雲都在學習自由。

(二○二○年六月六日)


大和小

天空的雲像一朵盛放的花,在千里廣袤的穹宇間展開。

莊子應該是常常看這樣的雲吧?可以幻想北方荒涼寒極大海的魚,忽然想飛起來,就飛成翱翔天際的大鵬,飛向溫暖明亮的南方,一飛就是六個月不停息。

同時他也不會忘了仔細看草叢間飛著跳著的小生物——蜩或學鳩。

他說的偉大和藐小,都因為專注於自己的存在,所以有不可比較的莊嚴吧。

我喜歡讀舊俄小說,一下筆就是數十萬字或百萬字,讀《戰爭與和平》,讀《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都會讚歎俄羅斯文學的磅礡大氣。

我也喜歡魯米的詩句,喜歡泰戈爾的《新月集》,喜歡唐人絕句和日本俳句,寥寥幾個字說許多事。這麼微小簡單,但是什麼也都說了。

比較大小畢竟離真實的領悟還遠吧!

有人問泰戈爾:「什麼事最容易?」他說:「指責他人。」

有人問他:「何事最難?」他回答:「了解自己。」

有人問:「何事最重要?」他說:「愛。」

他的話語總是如此簡單,如同他的心思。

急急惶惶終日指責他人,大約都因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吧!

看天空長雲無邊無際綻放,看一朵不起眼的小花綻放,大或小,都知道了解自己的存在。

不去比較褒貶、大小高低,安心做自己,會不會是不墜入自大無知的第一步?

(二○二○年七月五日 )


海岸山脈

山的稜線起伏綿延,很美,上午東邊的陽光也凸顯了山的光影,但我還記得晚上蹲伏在天空下的大山像一頭不安的、騷動的獸。

同樣是海岸山脈,從海岸線這邊看,稜線犬牙交錯崚嶒,像是受大海擠壓,陡峭險峻,也像是浪濤洶湧幻化成了大山,山峰站立起來,也像波浪濤天。

這幾年多在縱谷看海岸山脈,比海岸線這邊看要緩和柔美,沒有海岸這邊看時叛逆擠壓的霸悍強烈。風景有時像人,也有人的獷野不馴或平和溫馴的差別。

在縱谷住久了,習慣悠閒緩慢,總是不急不徐。來到海邊,耳邊總是大海的澎轟,節奏如鼓,撼動心魂,脈搏都要加快跳動。豔藍如死的海洋讓人想放情高歌,試試達不到的高音。

聲音可以在峰巒谷壑間迴旋激盪很久,一次又一次,攀登更高聳更艱難的巔峰。

所以這裡每一個人的歌聲都這麼嘹亮高亢,他們或她們,都是生來要當歌手的。

月光熠燿的夜晚,部落的祭典,舞步,歌唱,酒醉的癲狂,睡倒在礁石上的青年,夢著與女神或男神在天上的歡媾,貪歡得醒不來的神的祭典。醒來時,好不甘心,怎麼就這樣醒來了,他們就一次一次像怒濤般嚎啕嘶吼吶喊著,哭個不停!

(二○二○年七月十六日)


馬鞍藤

海潮洶湧,聽著太平洋澎轟巨濤的聲音。

這裡的巖礁崚嶒尖銳,終日被猛烈巨浪擊打剝削,雕塑成稜稜傲骨的姿態。很鹹很鹹的土地,浸泡在鹽漬的沙礫,很訝異馬鞍藤還可以四處生長蔓延。

它的根莖貼著白日炙熱炙燙的沙地,燙到我們不敢赤足行走的沙地,一條藤可以蔓延十幾公尺,縱橫攀爬,沒有一點畏縮,走到離母根很遠的地方,像是要傾聽海洋的壯闊,在陽光初升的清晨,開了一朵美麗的、豔紅的花。

生命美麗,使人讚歎,大多是因為這樣在艱難中努力存活的姿態吧。島嶼的自然其實是一堂最重要的功課,那是真正永遠不能撼動的課綱啊。

生命可以走很遠的路,找到自己開花的地方。

(二○二○年七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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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文出自

壬寅話虎

【本期封面】圖片/Gettylmages
東北虎是現存體型最大的老虎,主要棲息在俄羅斯西伯利亞、朝鮮及中國東北。在過去一百年,野生老虎的數量下降了96%,世界自然基金會曾啟動保育計畫,希望今年野生老虎的數量可倍增,但目前仍不足四千隻,最大的問題就是盜獵以及棲息地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