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布農的山

一個熱愛自然的人,從二○○八年開始跟著一群布農族長者,在森林裡探索、生活;他對森林的豐厚描寫,將帶我們看見森林當下的樣貌。

我心中的山

我感覺在山裡,雙眼就像湊近萬花筒之中,華麗繽紛多樣的自然世界就在眼前展開,隨著轉動視角,森林千變萬化,透露無與倫比的美麗樣貌。但是,我從來沒想到開始動筆寫出山的故事會如此困難。

開始準備撰寫這本書的時候,最困難的挑戰,是如何描述我親眼見到的山的姿態。一時之間,我不知道從何開始寫下眼中的山,於是,我試著從喜愛的自然文學之中尋找寫作靈感。

在動筆之前,我大量閱讀自然文學。《鷹與心的追尋》讀來溫暖且充滿情緒,我逐步從馴鷹進入作者私密的內心世界。約翰.繆爾的經典歷久不衰。我更對《貝加爾湖隱居札記》這種日記式的寫作方式上了癮,彷彿自己就獨居在湖邊,並且佩服作者刻畫的內心轉變。另一方面,星野道夫一直是我追逐的夢想,我想像自己的文字可以充滿荒野的溫度。

除此之外,科學紀實式的書寫同樣讓我心動,像是《通往世界的植物:臺灣高山植物的時空旅史》,同樣山社出身的旨价,毫不炫技地將田野調查故事與植物地理學完美結合。《雪豹》更將自然文學融入旅遊文學,巧妙將文化、宗教與樸實無華的紀實考察融合在一起,詳細記錄喬治.夏勒博士在尼泊爾的雪豹研究之路。

我就像是站在一座大岩壁下方,不知從何攀起。

我呆坐在電腦前面,不知該如何是好。突然之間,我想到「群山之島」的拍攝過程,程導總愛問所有人:「山給了你什麼?」我試著改變這句話的問法,在內心問自己:「我心中的山是什麼樣貌?」

我試著讓意識離開身體,抽離自身,居高臨下想像山的樣貌,意識到山就是網絡般的萬花筒世界,生命與生命是彼此連動。突然之間,我的大腦開始有了一些山裡的聲音,冠羽畫眉清脆響亮的叫聲、遠方傳來山羌的吠叫、風聲、水聲與樹木搖晃的聲音,以及夜晚大哥們聚在火邊聊天的聲音。

我開始有畫面勾勒這本書的輪廓。在抽取自己回憶的過程之中。一邊細細品味故事,回憶在我反覆思考的過程中如同拍立得的照片逐一顯形,此時,我驚覺自己過去未曾注意的細微事件。這時,我才發現其實有許多故事早就已經準備好了,只是靜靜待在意識之中等待我的挖掘。

我想起自己投入生態研究,山的萬花筒套疊出一種專注模樣。我聚焦在山徑上出現的細小事物—我習慣記錄物種的轉變,隨手拍下不認識的動植物,期待能新記錄一種不曾見過的植物、動物。

我真正走進山裡是在大學第一年。在美麗的楠梓仙溪永久樣區內做每木調查,當時接觸的第一個工作是在所有胸徑大於一公分的植株塗上橫紋油漆,當作未來測量的基準,一份單調且不斷重複的工作。隨後,暑假開始詳細計數八公頃內所有油漆標注的植物,必須鑑定種類、量測胸徑、畫出相對的位置……。

林林總總的基礎測量工作是為了分析物種的出現比例、優勢度,搭配環境的資訊,推論物種偏好生長環境。雖然單調,但是我被森林給吸引,偶爾驚鴻一瞥的水鹿身影,讓我一點都不懷疑自己為何喜歡在山裡調查。

我無法自拔地愛上野外調查工作,於是大二背起背包,走入深山參與台灣黑熊研究。我跟著黃美秀老師一起走上八通關越嶺道,步行三天,前往傳說中的有熊國—大分。我們數度走入中央山脈的核心尋找黑熊蹤跡。追逐黑熊的過程,開啟我對環境觀察的敏銳度。一趟又一趟往返大分的路途,滿足了我浸淫山裡的渴望。

老師嚴厲教導我科學工作應該有的態度,我嘗試將眼前的森林化成數理模型,學習如何用科學視角解釋世界。然而,平時不多話的大哥,在夜晚喝醉後突然熱情講起山裡的故事,我驚覺布農族對山林的詮釋是如此迷人,山的萬花筒瞬間變成布農族式的自然世界。

布農族跟熊很有關係喔!黑熊就像是人,布農族有很多黑熊的故事。

你如果要在這邊做研究,我慢慢講給你知道

我半睡半醒之中,在筆記本寫下一段又一段的故事。

郭熊,我來跟你說個故事。

很久以前,天空有兩顆太陽輪流照射,大地沒有黑夜白天的區別。布農族獵人躲在山棕葉片下,用弓箭射下其中一顆太陽,而另一顆太陽害怕,躲在山的後面。

這下大地陷入徹底黑暗,連小米都沒辦法生長了。

有一天,婦人想去溪邊取水,但是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於是她撿起地上的石頭四處丟。石頭掉進水裡會發出撲通一聲,然後她就可以慢慢朝聲音方向走過去。

沒想到,她朝草叢一丟,卻傳來一聲響亮的吠叫聲!

原來,石頭砸到山羌的額頭,山羌痛得大叫,竟然把太陽從山邊趕出來,於是大地恢復正常,不過山羌的額頭就有一塊黑色斑紋。

山羌是屬於清晨的,夜晚領角鴞的叫聲是飛鼠的鬧鐘,聽到領角鴞在叫,我們就可以準備打獵了。

我眼中的萬花筒往返於科學與感性之間。我嘗試分析動物行為,卻也著迷於獵人眼中的真情與觀察的山。山羌不只是一張日活動相對頻度表,也是獵人眼裡太陽的鬧鐘,還是黃喉貂與熊鷹的獵物。台灣黑熊不只是瀕危物種,更是布農族眼中獨一無二的森林巨獸。我在無數夜裡,聽著大哥們說著狩獵與動物的故事,當然還有遺落在山中的米亞桑(老家)。

書寫開始有了進度,我想起過去大哥邊走邊講的回憶。長輩口中的山,因為有了溫度,眼前這片迷霧森林被賦予「家」的意義。將近十年的時間,我一次次走入拉庫拉庫溪流域,聽著山與溪谷的故事,觀察著大哥如何走路、如何生火、如何用布農族的視角觀察森林。我在布農文化的薰陶之中,逐漸脫去登頂的渴望,轉而對未知的森林展開探索。

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正逐步渴望成為真正的人。我在入山前會進行祭告,每次接到酒杯會點出三滴米酒跟靈分享,知道如何辨識山裡種種跡象。我想我應該可以試著跟大家分享這樣的感動,如此自然而然地寫出了第一個故事〈Kaviaz 與牠的好朋友們〉。

書寫的過程如同萬花筒一般,場景變化萬千,但思緒清晰。我如行雲流水寫下在山屋與大哥們喝到宿醉,隔天遇到百步蛇的經驗。我放縱感官引導文字去跳躍。之後,我在一個又一個故事之中,寫下大哥們曾經說過的話,寫下自己親眼看見飛越樹冠的熊鷹、鼻子嗅聞水鹿的騷臭味、震撼靈魂的巨大台灣杉,還有占了我生命超過十年時光的台灣黑熊。

對我而言,這些故事都是獨一無二的經驗,屬於某一時刻。我將這些曾經感動自己的經歷當成情書在寫。但是,我始終還是有點擔心,畢竟山裡的故事只有在山裡講述才能產生共鳴。因為唯有身體經歷過,真切感受雲霧繚繞的紅檜森林、凝視夜晚營火帶來的溫暖、目睹水鹿奔跑的生命力……唯有經歷過,才能體會靈魂對山的共鳴。

如今,我持續用萬花筒看著眼前的繽紛森林,享受自由自在步行在無路的森林之中,閱讀繽紛自然帶來無與倫比的震撼。我還是腳步輕盈,心情愉悅地追蹤每一次新發現的黑熊足印,繼續走向未知的森林。有時,回望過去,我總會想到,如果當年沒有毅然決然縱身跳入熊林,沒有遇到布農族,我會是怎樣的登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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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普丁的少年兵

【本期封面】攝影/Aude Osnowycz
一名俄羅斯女孩站在少年軍運動的宣傳旗幟前。自幼接受軍事訓練的少年兵,將普丁視為偉大的精神領袖,也被賦予復興俄羅斯的重責大任,少年兵們是普丁的強大後盾,除了被灌注愛國心,也深化其對西方世界的排斥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