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安.住 證嚴法師五大長老弟子

靜思僧團五大弟子隨師開山、創辦慈濟,濟貧宛如推巨石上山,弟子們卯盡全力,他們是啟動慈濟的軸心、法師背後的力量。

悠遠的佛教史中,比丘尼多半名不見經傳。在台灣,佛教比丘尼受戒的比例遠大於比丘,即使他們翻轉了華人佛教的傳統局面,也挹注生機活力於人間佛教的發展,然而,關於比丘尼修行歷程的記事仍寥寥無幾,彷彿其人其事注定要隱沒在歷史的洪流裡。

因此,這本靜思僧團第一代五位尼師的訪談紀錄顯得格外珍貴。慈濟早期篳路藍縷,以證嚴上人的悲心願行為前導,與幾位弟子胼手胝足全心奉獻,才得以凝練出慈濟最穩固的道心,開創人間菩薩的範行。

第一代常住師父老實修行,一向低調,將精舍打理成四方遊子溫暖的「心靈故鄉」。

印象中的上人大弟子德慈師父,一直是圓潤謙遜的模樣,「講古」道出艱困年代的種種考驗,草根性的敘述平實而且不說教,十分吸引人。我有幾次帶學生去拜訪他,這是參訪靜思精舍的必要行程。

最後一次是三年前,當我們依約來到陶慈坊,卻沒見慈師父人影,尋了又尋,才發現八十五歲的老人家沁著汗珠,在小小的廚房煮大鍋麵,要給來幫忙的志工當下午點心。然後,他張羅茶具,親切地泡茶招待我們。

在屋後不時有火車經過的隆隆車聲中,他說年輕時曾經逃家,一心修行,跟隨上人後,清苦的日子「什麼都沒有」,硬撐著尋各種生計。如今一切功德歸於上人,他懺悔自己沒做好,對佛法也熏習的不夠。

當時只覺得從古道走來的人,連同門前盛開的小花,都散發出安然的靜美,教人感佩。時光沒有停駐在那一刻,因為那天下午的「講古」已成絕響。

幸好,本書的問世,讓我們得以較完整地追溯故人舊事,在怎樣的年代師徒結緣,在東台灣山海之間的偏鄉,共同開闢出不可思議的菩提大道。

第一代師父是在一九六○年代出家,當時女性出家被視為逃避婚姻歸宿,只有「吃苦菜」的份。女眾道場需自力更生,不只要會「三刀六槌」,還要拿得起鋤頭,下田農耕。除了早晚課誦,有時為信眾誦經外,修行內容不出為生活吃苦耐勞。

第一代弟子青春年少時就落髮,嚮往在明師座下,得以朝夕聽聞佛法,踏實清修。為了實現自己作主的夢想,錦衣玉食皆可拋,不管在田間日晒雨淋,或昏黃燈下做手工,咬緊牙關就可撐過,因為生活所需不多。

沒人意料到,過不了多久,他們得為四方遠遠近近的人挑擔子,因為上人立願開始救濟貧苦,弟子們從此不再有自己的夢,勞苦身形竭力付出,只想如何解救他人的苦難。

遙想當年,一小群尼師動心忍性,在生活中步步體證《華嚴經.普賢行願品》所言:「我此大願,無有窮盡,念念相續,無有間斷,身語意業,無有疲厭。」憑藉的不是經典教理,而是歷事的心性磨鍊,不分執事,多方學習,以及上人嚴以律己的身教,對弟子不假辭色的調教。

這樣的調教非文字戒律所能形容。早期弟子被上人「電甲金金」,身為大弟子的慈師父首當其衝。我曾看到他在上人面前搓著手,不知為何事帶著歉意地憨笑,不為自己說話,如今見書中所述,方知那是百煉鋼後的「繞指柔」。早年身為養女常被奚落打罵,骨子裡練就的剛烈,使他逃家以致於如願出家,沒想到出家後,另一種形式的「詰問」常劈頭而來。

既是自己選擇的路,就要問心何以安住。上人的責難看似無情,卻都是教弟子破除我執我見,調伏習氣的藥方,是否有效就得反身「問心」,不落言詮。

古籍中大修行者的風範即是如此。不只在工作中修行,師兄弟同道同心相互成就,即使後來各有職守,也都超越了「我相」。第一代弟子中唯一會對大眾演講的只有慈師父,說的是慈濟「從無到有」的故事,沒有高深的道理,卻句句為他們的身影下最好的註腳,感動無數人的心靈。

第一代弟子人數少,同修共住也無現成的章法可循,但合力造就慈濟以及靜思僧團動人的首章。在歷史悠悠的長廊裡,我們回頭一望,恩師父和慈師父已不在人間,人間物事浪淘盡,如師父們所說「船過水無痕」;然而,他們的音容風範透過文字敘述,再一次鮮明地活在我們心中,長廊起點傳來殷殷的召喚:莫忘初心前行!

(文/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兼任教授盧蕙馨)

傘下訂終身

「你那麼多女兒,就讓這個來出家!」慈善院的法師們你一言、我一語朝劉秀蓮打量。二十二歲的她望向母親吳志妹,讀不出心意,卻十分明白自己的想法。

母親篤信佛法,也是慈善院的信徒,雖然在鳳林鄉下種田,只要這裡有法會,她都會特地搭車前來。四個女兒居住在花蓮巿區,年紀最小的秀蓮小學畢業後就來投靠姊姊,白天在大姊的百貨店幫忙,晚上住在二姊家。

聽說慈善院來了一位法師在講經,大姊吩咐秀蓮接送母親往返寺院聽經。吳志妹希望女兒也能聽聞佛法,既然都來到門口,便邀她一起進來。
「女人在婚姻中是很辛苦的。」母親這樣告訴秀蓮,也一直希望能有個女兒出家。由於此時秀蓮還沒有出家的念頭,來自慈善院法師們的目光讓她倍感壓力,那次之後,她只送母親到門口,等聽經結束再來接她。

循規蹈矩好家教

劉秀蓮,一九四二年出生在鳳林農家,手足眾多,在家排行第八。小學畢業後,她打點衣物離開父母展開新生活,儘管心中布滿離愁卻不敢在父母面前表露。

媽媽拎著包袱送我到車站,我乖乖地上車,在媽媽面前不敢流淚;火車一啟動,我就控制不了,路上一直哭。

「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離開?為什麼遺棄我?我才不要離家、不要離開父母……」

十三歲的女孩任由分離的撕痛擰絞著,因為之前的忍耐,等到母親的身影消失在車窗,便抑不住淚水直流。

「孩子,你怎麼了?」秀蓮無視於身旁乘客的關切,將自己沉入孤單無助的痛苦。

我們家種田,從小就要幫忙做事。我念小學,早上要坐小火車到林田山,先把家裡採收的苦瓜送去交給菜販再回來上學。父母認為農家生活很辛苦,我十幾歲就被送出來,內心感覺好像被遺棄。其實是長輩太疼我們,為了孩子的將來著想;哥哥、姊姊也很疼我們,我們幾個小的在家不曾辛苦過。

自小,家裡用餐都是等到工作的人回來了才一起開動;若有客人來,家父和家母教我們,要端個臉盆讓客人洗手、臉,擦淨手後再奉茶。如果沒做到這些,等客人走後,就會被長輩指正:「一點禮貌都沒有!」

鄉下人,三餐有得吃就好。若是爸爸或哥哥生病了,媽媽會教我們去買碗麵回來,把麵端進房間就要立刻離開,不能站在那邊看,否則長輩疼我們,會要我們一起吃。

小時候放學回家肚子餓,有時媽媽做草仔粿,我們都喜歡挑漂亮的來吃,媽媽教我們拿哪一個都一樣,而且漂亮的要留著送給別人。大灶常煮著豬菜,裡面有小番薯,家裡也種花生,有時會煮花生或綠豆湯,每個人回來都會有一碗吃。

孝心結下師徒緣

母親是地方上眾所周知的善女人,只要有出家人到村莊化緣,村民無不指向同一個方向。劉家常有法師登門造訪與化緣,外地來的法師也常借住。

秀蓮記得小時候還在睡夢中,便聽見法師早課誦經。出社會以後,偶有法師進來大姊的店裡化緣,她才了解出家人隨處化緣很辛苦。

在大姊的店裡不知工作了幾年,一次,巿區大火燒毀多家店面,他們也受到波及,損失慘重。大姊本想結束營業,由於上游廠商的信任,鼓勵他們繼續做,秀蓮乘此時期學織毛線,後來利用店面二樓以機器編織做代工。

「教編織的老師手邊有很多工作給我們做,我們鄉下孩子很老實,也不計較工錢。」秀蓮沒想到當時學會的技藝,竟然成為日後修行自力生活的收入來源之一。

大姊的店在自由路上,直走就是慈善院,媽媽來聽經,秀蓮接送她。她本來不陪母親進寺院聽經,免得法師們又勸她來出家。在這之前,她其實對修女很有好感,雖然沒有多接觸,卻喜歡她們親切的態度和守貞奉獻的形象。由於她孝順,才能和證嚴法師結下師徒之緣。

師父在慈善院講《地藏經》那時,我還不認識他,後來他開始教如何念《地藏經》,媽媽因為沒有念書,說我年輕學得快,學好了可以回來教她。我在慈善院跟師父學《地藏經》,他偶爾也講《論語》,因為師父教讀經用的是漢文,我當時聽不太懂。

漢文發音不同於閩南語,識字的秀蓮也是從頭學起。由於母女沒有同住在一起,她教母親讀誦的機會並不多,倒是促成她親炙法師的機會。

兼善天下大志向

秀蓮觀察到證嚴法師與眾不同,當時他們幾位皈依師父的女孩子,都不知道該和法師說些什麼,對法師只有恭敬,不太敢和他獨處。偏偏那天,在從美崙山的化道寺(今稱永甯寺)走向巿區的路上,只有秀蓮與法師同行。

來地藏菩薩廟(普明寺) 誦《地藏經》,回程時,師父說要去美崙化道寺看太虛大師的一幅親手字跡。本來有多位老菩薩,後來不少人先走了,看完後要回花蓮(慈善院),只有師父和我。沒有班車了,下著雨,我幫師父撐傘一起同行,聽他說起修行的過程——

不想當個替人誦經的法師,不想化緣,希望自力更生;如果沒有辦法利益眾生,就獨善其身。

我覺得這位師父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如果說我要修行,也想靜靜地修行,如果能這樣,就很高興了。

法師說他不想「替人誦經」,也不想化緣。這些話,秀蓮聽得特別仔細。

「如果說我要修行——」秀蓮對於還沒決定的事,一向語帶保留。一九六五年,她在農曆除夕搬到普明寺,跟隨證嚴法師「修行」,那時的她沒有出家的打算。帶髮修行只是代表她擇定單身、簡單的生活,並且注重心靈的純淨。

她在姊姊的百貨店負責叫貨和跑銀行,之後又學會編織,相當能幹與可靠。到了適婚年齡,家中長輩從不安排相親。

一直以來,我都是很單純的生活,在感情上也很淨。修行這條路是媽媽引進,接著遇見師父指引了我方向。他說,要是不能兼利天下,就閉門自修(獨善其身)。這讓我覺得師父的思想跟別人不一樣。

在慈善院皈依證嚴法師,劉秀蓮,法名紹雯。隨師在普明寺修行,大師兄紹惟、二師兄紹旭已經出家,但是她與小自己四歲的紹恩(施秀梅),每天打著整齊的辮子,她們沒想要出家。

「修行,為什麼一定要出家?」她反問過自己。

跟隨師父時,我一直不想剃頭。有一次,師公(印順導師)到花蓮,那晚就我們四個人,師公突然跟師父說,這兩個女孩子可以圓頂了。

秀蓮的修行之路一直是順緣,母親本來就希望女兒能出家,父親也是隨緣看待著兒女們的終身大事。一切似乎水到渠成。

證嚴法師在小木屋自修半年禮拜《法華經》,儘管內心嚮往清修,卻一再思維著應廣行人間菩薩道。「如果不能兼善天下,至少也要獨善其身。」在法師被迫離開修行的小木屋時,已經走向這一步;而在慈善院破例收下弟子,是讓他「如虎添翼」,開啟濟世的第一步。

那天,秀蓮為師父撐傘,在傘下聽見「自力更生」四個字,顛覆了她之前對於出家人的印象。談到出家要對社會有所貢獻,這也是第一遭。
她說不出有多麼欣賞這樣的修行方式。

就在印順導師認可她與秀梅已經足以成為出家人之時——

我們就跟師父請求剃度圓頂。「你們想清楚一點再來說。」師父並沒有鼓勵我們,反而要我們想清楚。

一九七○年,劉秀蓮二十八歲、施秀梅二十四歲、謝寶祝三十一歲,三個人同時圓頂,法號分別是德融、德恩、德仰。

情感內斂的德融後來回想,當年在慈善院以無言的行動回應法師們的好意,他說:「我的個性很奇怪,也是小孩子不懂事,我不擅言辭,也不會跟人家互動。」

自小習於觀察卻沉默寡言,德融合群卻不盲從,行事很有原則,其嚴肅的個性正來自於嚴謹的家庭教育。

願以清淨心圓頂

那時一同出家的謝寶祝(德仰,法名紹惺),出家前幾年都在台北做裁縫,休假就回到花蓮探望父母。她在三十歲返回故鄉,正好靜思精舍大殿落成,證嚴法師開始為慈濟委員主持「佛七」,大師兄德慈力邀她來為大家做海青,而她的出家正好可以替常住做僧服。

師兄弟三人同時圓頂,寶祝來不及做好三個人的僧服,部分只好委託秀蓮的姊姊幫忙。母親從那裡聽聞女兒的僧服已在製作,卻絲毫沒被告知將圓頂的大事,頗感納悶。

女兒個性質樸,母親也認為「直心好修行」,曾當著證嚴法師的面懇請幫忙調教。秀蓮在剃度出家前一天回到鳳林老家禮拜祖先,不過隱瞞了即將剃度這件大事,不敢讓家人前來觀禮。

「我的心還沒有定,要是家人來觀禮,我擔心自己起心動念,所以打算剃度之後再回家稟報父母。」德融說,當年希望能以「清淨心」圓頂。

彼時跟隨師父帶髮修行,師兄弟借地耕種,手執鐮刀、肩荷鋤頭,他們開荒闢地、自力更生,更為利生濟世而日夜兼工。五年多來,比起農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克難的程度難以言說。父母捨不得子女留在家裡種田過苦日子,才會早早將他們送出家門,德融出家前不願父母看見他辛苦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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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囂綠帶

【本期封面】攝影/王慧思
陽台出現育雛鳥巢,寄人簷下的綠繡眼,已把城市當成自己的家,在公寓高樓上享受天倫之樂。繁華都會中,人與自然曾經清楚分野互不侵犯,今日豐富的城市綠帶所形成的生態跳島,則為野生動物提供了棲息與遷徙的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