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良伯的老農哲學 聽見植物的聲音

只有念過小學的水良伯,靠著自力學習,種出了全台灣品質最優的網紋洋香瓜。證明了「不甘平凡」可以創造出農業的最高價值。

多人可能會說,一個連小學都沒有畢業、字都寫不好的農夫,為什麼會想出一本書?難道這又是陳水良的另一個狂想嗎?從小,大人就說我「叛逆」。上天給我安排了「做農」這條路,我卻從不滿足現狀。在田裡,上一代講的我不一定會聽,不過,我會聽植物告訴我的事。

我認字速度很慢,就用「聽」的方式來幫我學習。早年我從台灣各農業改良場的演講聽起,收穫很多,後來搭車到處聽演講、參加研討會,就算不認識,我也會請託、拜訪專家。很多人說農夫「只能看天吃飯」,我就是要走一條不一樣的路。所以我花大錢蓋溫室,就是要種出世界第一等的網紋洋香瓜。

曾經有一段時間,鄰里有很多人都說我是愛作夢的「憨人」,如今這個「憨人」早就成功種出高單價網紋洋香瓜,可以精準控制每一批的採收,每逢節慶,我的洋香瓜是很多人想要收到的伴手好禮。

我種瓜成功的經歷被人知道之後,開始有人跟我說:「水良伯,你走的路就是『藍海策略』啦。」也有人稱讚我:「水良伯怎麼這麼懂創新、這麼有行銷概念?」這些稱讚,都太高估我了,我其實從來都沒有離開土地,我的心,永遠都放在我田裡的農作物。我只希望這些用心種出來的作物,可以被識貨的人買回家,讓他們吃到美味、吃到健康。

如果有來生

很多有在做農的社區聽說我的故事之後,邀我去跟其他農友分享經驗,把我當成「顧問」。看見我的建議被採納,幫助農友在收成和行銷上有一些收穫,我會感到很滿足、很有成就感。

然而,年過七十之後,我愈來愈想把我的經驗和學習熱情傳遞給更多的人。我常看到很多農業學者和各試驗場出的研究報告,但卻很少看到從農夫角度出版的書。所以我希望能出版這本書,讓年輕人知道農業的根本,是來自於對天地的尊重,我們要謙卑聆聽,觀察大自然傳達的訊息。

我也希望這本書,可以讓主掌台灣農業發展的官員們看到,台灣的農業絕對有機會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我這些淺薄的思考能夠化成文字成書,要特別感謝遠見‧天下文化事業群創辦人高希均教授、王力行發行人與天下文化林天來社長。多年來,只要有機會遇到他們,他們總是熱情握著我粗糙不已的手,肯定我的堅持和創新,他們對我的看重與支持,讓我知道我走的路是有價值的。負責採訪的林子內小姐是這本書的重要功臣,她多次來到新社,陪我走在田間,聆聽我跳躍式的描述,用她的妙筆幫我寫出這本書,我由衷地感謝。最後,這本書從籌備到出版的兩年時間,更要特別感謝天下文化總編輯吳佩穎先生和編輯同仁的用心協助。

我一直相信,只要謙卑學習,掌握科技,加上親身實證、不斷精進,農人可以擺脫看天吃飯的命運。我認為,在氣候激烈變化的今天,全世界的農業將面臨很大的危機和挑戰,我們應該更注意台灣的農業發展,才能為下一代留下一條回家的路。

如果有來生,我還要繼續當一個農夫,繼續在這塊有福氣的土地上做農,繼續耕耘農業的未來。

這是一個老農夫的心聲。

番薯—暴雨前的父子對話

農家長輩眼中的「乖」,像是沉默的牛,埋頭耕作、馴良服從、不多話,但水良伯自小就很有主見,而且從來不怕在大人面前發表自己的意見。

水良伯有八個兄弟姊妹,他排行第七,前面兩個哥哥四個姊姊,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水良伯總說,他是九個孩子中最叛逆的一個。

六、七十年前大家眼中的叛逆,跟現在的我們理解的叛逆,可能是很不一樣的兩件事。

出生在二戰結束後的第四年,民生凋敝,住在純樸的內山農村,沒有商場、網咖、飆車、KTV,沒有幫派、沒有毒品,從懂事開始就在田裡幫忙農活,農忙季節連學校都顧不得去,這樣的小孩,到底如何表現「叛逆」?

這個孩子不太乖

水良伯說的「叛逆」,是「乖」的相反,農家長輩眼中的「乖」就像沉默的牛一樣埋頭耕作、馴良服從、不多話。然而水良伯自小就很有主見,而且從來不怕在大人面前發表自己的意見。看在崇尚勤懇的父親眼裡,總覺得這個孩子不太乖,腦袋瓜想東想西,發表奇怪議論,行事處處與其他孩子不同。

結果這個腦子活潑嘴又利的孩子,成為全家第一個上小學的人。雖說小學是國民義務教育,可對當時農家來說,小孩將來長大都是要幹農活的,上學讀書對未來到底有什麼用?再說,小孩去上學,直接影響就是減少農田裡的生產人口,所以水良伯前面幾個哥哥姊姊都沒上學。即使有學上,水良伯放學之後,就要立刻下田幫忙「幹正事」;遇到農忙時節,當然也要自動請假在家幹活。

水良伯上小學時,最常幹的「正事」就是替番薯翻藤。

番薯是台灣農家常見的農作,生長期短,四個月即可收成,是很好的休耕期輪耕作物。當水良伯的父親還在日本人的養成所工作時,從甘蔗砍收後到下次栽種以前,大約有半年休耕,他們被允許在蔗田裡種些花生、番薯,自採自收,不必上繳,都算自己的。

不過水良伯認為,這不是什麼德政,而是資本家的算計:「哪有這麼好康?甘蔗砍完以後,還有甘蔗頭留在土裡,一定要挖走的呀。給你種田,就是叫你順便翻土整理,省下他再請人挖掘甘蔗頭的工錢,老闆都比你會算。」

日本人離開以後,國民政府施行公地放領,父親終於有了自己的田地,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栽種作物。許多農家開始改種水稻,自食自足,此外也兼種番薯。白米不夠吃的時候,番薯可以摻在白飯裡,補充澱粉主食來源。番薯葉割下來,煮熟切碎,拌上削番薯簽,也可以餵豬;相當實用。番薯是台灣民間最常見的農作物之一。

水良伯說,依照慣例,替番薯翻藤和除草是小孩子的工作,因為必須貼近地面,小小的身體更方便在地面上迅速移動,同時技術含量也不太高。他從七歲起,就會替番薯「培土」(即翻藤)、「挽草」(拔雜草)。

所謂翻藤,就是拉起已經長根的地瓜藤,離開地面。別小看這個小小的拉起藤葉的動作,因為人們要食用的部分是地表下的番薯根莖,如果地表上的葉子長得太茂盛,養分就會被大量瓜分,而來不及儲存在塊莖內。地瓜藤每有節處,都能長出側苗與根鬚,一觸地即發根,然後恣意蔓長。

這時農人就要進行翻藤、撿藤,減少多餘的生長,好使養分儲存到有限的根莖中。不然到時候結出來的番薯,每顆都長得小小的。如果想收成塊頭豐碩的番薯,翻藤的作業絕不可少。

水良伯自小就喜歡觀察植物。十歲那年,他在番薯田裡翻藤時,看見同一畦番薯裡面,有些番薯葉長得特別小,跟旁邊的葉子都不一樣,好奇心起,翻撿著那些不同番薯葉,左看右看,推想理由,瞧著不由得發了一下呆。

「你在幹嘛?」冷不防父親從背後過來。水良伯抬起頭來,仰望父親面無愧色:「我在學習。」

那時候,天邊已經有一角烏雲,午後西北雨的腳步正逼近,水良伯的父親心裡著急,想趁暴雨落下前,把田裡的工作告一段落。回頭一看,兒子好像蹲在地上玩著葉子,心底不覺升起一把火。

「還不快加緊手腳,胡說什麼學習?」「你不是說去學校的目的就是學習,我這就是在學習。」

父親聽完怒不可遏,抄起扁擔就是一頓打,怒斥小水良是「食無三把蕹菜,就想上西天」,罰他從此不准去上學。

結果,由於一片得鏽病的番薯葉,引爆父子衝突,水良伯正式上學的經歷,就在這裡戛然停止了。

誰說務農就要一輩子安貧樂道?

父親以為,讀書要是讀得不上不下,學會滿嘴歪理,那還不如不要念的好。不料小水良內心深處的叛逆意志,就從這時被熊熊點燃了。他開始對父親的人生價值產生懷疑。就像俗語說的:「做牛要拖,做人要磨;做雞要掅,做人要翻」。水良伯父親那一代篤信勤懇務實,相信苦幹實幹一定有收成,雖然收多收少看老天爺,至少都有一口飯吃。

但是水良伯看著父親辛辛苦苦一輩子,也僅只是免於飢餓而已,一日不做,就不知下一頓在何處。難道務農的人注定要一輩子安貧樂道嗎?這又算是哪門子的道呢?他不知道。

水良伯雖然失學,但從來沒有停止學習。小時候他在田裡聽植物說話,長大後他出門去聽別人演講,聽農業專家演講,聽大學校長演講,聽大企業家演講,拚命吸收世界最新的趨勢和最前進的經營觀點。

其實水良伯是用他的方式,在回應父親給他的生命教育:「人要苦幹」,隨著生命閱歷加深,他的回答大到響徹雲霄:「人要學習」。在他內心深處似乎還蹲著那個暴雨來前的番薯田裡,倔強頂撞父親的少年。

當了兩個女兒的父親之後,水良伯充分理解做父親的艱難,不再縈懷往事。而且誰能料到,當年最「叛逆」的兒子,如今是父親九個孩子裡,唯一繼承衣缽還在務農的人;他甚至在分家後,一一買回兄弟賣出的田產,恢復父親當年的土地規模,甚至更大。只是在他的農田裡,再也看不到高高矮矮九個揮汗如雨的孩子,悶聲不吭地跟著父母親埋頭苦做,取而代之的是聳立的溫室,以及需要精緻照顧的昂貴蔬菜和水果。然而,直至今天,水良伯仍不喜歡吃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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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扮將

【本期封面】攝影/安培淂
高雄鼓山地嶽殿吉勝堂八家將團裡,一名老將腳於出軍之際,在鏡前端詳面容。「扮將」作為顯性的台灣文化符碼,卻以相當隱性的理解存在於社會,不僅是信仰的神祕,曲解與誤解更讓「扮將」成為擺盪在正義與罪惡的力量。而近年來,將藝的展演、將學的推廣,似乎逐漸擦亮了看清「扮將」的那面鏡,有了一個認同扮將文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