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是詩的靈魂

詩,不論是古詩或現代詩,都必須講究「意境」與「音律」。儒家推崇《詩經》的風雅頌與賦比興,司空圖較近道家色彩的《二十四詩品》,都脫離不了「意境」。有了意境,讓人有了想像的空間;有了音律,讓詩更具韻味,更有可歌、可詠、可誦的動感與節奏。

唐詩人司空圖寫了《二十四詩品》,對詩歌美學、風格與意境,做了概括性的研究,最後將詩的特性細分為二十四種風格,那就是:雄渾、冲淡、纖穠、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形容、超詣、飄逸、曠達、流動。

《二十四詩品》可以說是中國早期有關點評詩歌品味風格的詩論著作,純屬個人的主觀分類論述,可供參考,但不可當作詩評的指標。

理由是在《二十四詩品》中對二十四種風格分類並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即使說了,也說得隱晦而抽象難明,只能憑讀者的涵養自行想像了。

例如說到「雄渾」,他用「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匪強,來之無窮」做說明。這究竟是什麼境界?又有多少人看懂?什麼是「反虛入渾」?什麼是「積健為雄」?什麼是「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治絲益棼,愈釋愈玄,倒不如用「雄偉渾厚」四字來得直接了當。

又如說到「冲淡」,他說:「素處以默,妙機其微。欽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形似,握手已違。」所謂「素默、妙微、太和、鶴飛、惠風、荏衣、音篁、脫有形似」又是什麼?倒不如說「冲和悠淡」來得易解。

再說「高古」,書中指出:「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又是一頭霧水。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是什麼情境?「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應作何想?「太華夜碧,人聞清鐘」,是鐘聲入耳,遙望寒星;還是廣寒俯瞰,鐘聲撩人?留給後人諸多遐想。

在司空圖的美學觀念裡,「典雅」就是:「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像這樣的比喻,確是文人追逐境界,可是為何「菊」象徵「淡」、「竹」象徵「佳士」呢?「白雲初晴,幽鳥相逐」,雖落得「乾淨晴朗利落」,得個「群鳥幽枝競鳴」,確有雅意,易獲共鳴,但還是僅止於意會。

至於「豪放」,《二十四詩品》的說法是:「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後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氣勢夠大,也夠狂傲,「吞吐大荒」,「豪」;「濯足扶桑」,「放」;「天風浪浪,海山蒼蒼」,「曠」;「真力彌滿,萬象在旁」,「達」,集「大氣、狂傲、豪放、豁達」於一境,痛快、豪爽,言到意到,大氣磅礴,氣吞萬里如虎,但是誰能做到?

唐朝詩人做到了,不僅做到,而且做得淋漓盡致。李白《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是種孤獨,是種解嘲,是種奔放,是種豪氣,是種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同時釋放。無友同飲解憂,這又何妨?有明月在,還有影子在,它們都是朋友。暢飲吧!高歌吧!狂舞吧!世人皆醉我獨醒,何必憂國憂民呢?行樂及時吧!要醉一起醉吧!趁還清醒的時候,豪放地喝,瀟灑地唱,浪漫地舞,無羈無絆,不僅要放開自己,放開眼前的現實景象,與月影永結無情遊,並且相約到遙邈的天上廣寒宮與嫦娥狂歡去。夠狂豪了吧!但狂豪的內心深處是什麼?是孤獨、是憤世,更是一種靈與肉的衝突與掙扎吧!

再看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巳,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想思明月樓。

這不是《春江花月夜》的全文,只摘取其中的近半。全詩繞著春、江、花、月、夜打轉,是詩人觸景生情,由情昇華為一種悠遊飄渺、慨嘆時空的無窮無盡。「春江的潮水連海平」算是全詩的起手式,接著是「海上明月共潮生」,江海連天、灩歛萬里、明月照、潮聲應,是幽靜、是心聲、是動中有靜、靜中有動。皎皎天空,明月似輪似盤,但詩人不禁要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真是石破天驚的一問,誰能回答呢?歲月的悠長、人類的渺小、人生的短暫、花開花落、人生人亡,都是那樣的無常,感嘆啊!江畔初見月的那個人如今何在?江月又何時初見人?誰能知曉?江月長送流水,但誰又敢肯定不會有「滄海桑田,山河巨變」那一天的到來呢?詩中有畫,畫中有景,景中有人,人中有意,意中有情,情中有無限的感觸,從筆端流瀉而出,說它是雄渾呢?冲淡呢?雅典呢?高古呢?豪放呢?纖穠呢?含蓄呢?洗煉呢?疏野呢?清奇呢?綺麗呢?飄逸呢?還是悲慨婉曲呢?有誰能說清楚?

唐朝詩人輩出,名詩數以百千計,不論杜甫、李白、王維、白居易、張九齡、王之渙、孟浩然、王昌齡、高適、劉長卿、劉禹錫、杜牧、李商隱等人,都有名篇佳作,詩中情意畫意渾然天成。所以,詩不能用來分類,只能用來欣賞。「七寶樓台,拆解開來,不成片段。」詩的文字拆解開來,詩意不見了,詩魂也無蹤了,變成一堆無意義的符號,當然也不再是詩了。

歷代論詩的著作不少,除了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外,著名的還有宋朝嚴羽著的《滄浪詩話》。他對當時江西詩派的「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不以為然,認為「本朝詩人尚理而病意興」,缺乏盛唐詩人「一唱三嘆」的感染力,這話說得有點道理。《滄浪詩話》在「詩辨」中說:

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境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他強調的是「妙悟」,是「氣象」,是「興趣」等諸多語彙與元素,隱約有「空不異色,色不異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教思想,迥異於儒家的詩論,又迴避了《詩三百》的正軌,所以《滄浪詩話》被後代學者批判為「以禪喻詩」。事實上《滄浪詩話》的「詩辨」受佛教禪宗影響無庸置疑,可見隋唐以後,禪宗的空無虛漠思想,不僅深入文人的內心深處,也深入平民百姓的尋常生活,成為中華文化中牢不可破的一環。

詩,不論是古詩或現代詩,都必須講究「意境」與「音律」。儒家推崇《詩經》的風雅頌與賦比興,司空圖較近道家色彩的《二十四詩品》,都脫離不了「意境」。有了意境,讓人有了想像的空間;有了音律,讓詩更具韻味,更有可歌、可詠、可誦的動感與節奏。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曾說:「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作詩如此,做人也是如此。」王國維的境界說,分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這與近代美學專家朱光潛的「同物之境」與「超物之境」有些許不同,但詩的和諧性與境界說似乎又無二樣。境界是詩的靈魂,韻律是詩的妝扮,詩當如此,做人亦當如此,這點我同意。

 

作者
現任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暨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執行長,《經典》雜誌發行人。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曾任記者、採訪主任、總編輯。榮獲1983年全國十大傑出青年、1982年金鼎獎新聞編輯獎、2000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 皈依上證下嚴法師,法號思熙。著有《月映千江》、《惜緣》、《微觀人生》、《生命的承諾》、《生命的風華》、《攀登人生大山》、《生命的活水》等書。
本文出自

伐木人

【本期封面】攝影/王力平
在森林中如何搬運一棵巨木?伐木人陳進樹以登木釘爬上大樹,架設鋼索與滑車,進行集材作業。斧斤走入翠微岑,台灣過去的林業經營,曾以掠奪自然為手段,留下的歷史傷痛,讓國人視伐木為畏途,然而,今日的伐木僅為了自給自足,除了伐採的經濟目的,更重視的是取用自然的環境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