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之眼 從「黃金滴」開啟

位於巴黎北方,一方令人害怕之地,連巴黎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性產業、毒品氾濫、小混混成災,這裡真的叫巴黎嗎?七年,我喜歡從我家窗口窺視街景,直到我也融入,成為其中一員。

位於巴黎北方,一方令人害怕之地,連巴黎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性產業、毒品氾濫、小混混成災,這裡真的叫巴黎嗎?(攝影/李若韻)
位於巴黎北方,一方令人害怕之地,連巴黎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性產業、毒品氾濫、小混混成災,這裡真的叫巴黎嗎?(攝影/李若韻)

家位於巴黎非洲區的咖啡店,Le Va et Vient du Nord,也許可以叫它「來回北方咖啡店」吧!我總是望著這塊招牌發呆,從我書桌旁的窗前,就在它的正對面。

來回北方咖啡店

二○一五年秋天,清晨六點,抵達巴黎的第一年已到尾聲,我在書桌前一邊查法語字典,一邊準備語言學校的作業,Le Va et Vient du Nord霓虹燈招牌亮起,不時閃爍,細細的法文草寫字,直譯是「位於北方,來與回」:北方,因為非洲區位在塞納河以北,又在巴黎火車站北站的周圍,是巴黎人口中的北方;來與回,可以解釋為來來回回的重複動作,更可以曖昧的形容性行為。

這裡是鼎鼎有名的「黃金滴(Goutte d’Or)」風化區,深夜,當「來回北方咖啡店」打烊,霓虹燈招牌熄滅後,性工作者便紛紛出籠,靠牆,遊走,但活動範圍會在浪漫的蒙馬特山丘之前。

來回北方咖啡店像是一個圓心,狂野在裡,輻射出去,每一個巷弄,就是不同的世界,從非洲區出發、阿拉伯區、中東區、東正教區、加勒比海區、印度洋區、印度與斯里蘭卡區、中國與越南區……花花巴黎,階級分明,每一方地都是各族群競爭過後的證明,搶下這裡的主人多是外來移民,典型的巴黎白人只會在周圍遠遠觀看,或在有陽台的屋頂悄悄置產。

眾多種族與階級的融合,是「黃金滴」的最大特色!它的確複雜,卻也平常。

曾有一位白髮蒼蒼、戴著珍珠項鍊、穿著訂製洋裝的法國白人奶奶,與我在巴黎市中心攀談,她幻想我是來自亞洲的千金大小姐,在巴黎當藝術家。問我住在哪裡呢?我說北方,第十八區,她的笑容收了起來,我再說「黃金滴」,她的眉頭一皺,身體突然向後退。

我理解她的恐懼。

其實,要不是因為愛情,我可能還繼續住在巴黎塞納河以南的住宅區。那時的我已經過了半年的單身生活,每天不是在餐廳打工,就是在語言學校學法文。來法國追尋紀錄片創作自由的我,其實撐不下去了,我因為無法融入法國,正準備要回台灣,卻愛上一位法國男人而留下來。

記得搬家那天,天氣已經轉冷,穿著大外套卻又流著汗,不好脫也不好搬,男朋友請一位朋友開車幫忙,大包小包的,展開了我們在黃金滴的同居生活。

剛開始,我常被街上傳來的打鬥聲嚇到,然後衝到書桌窗邊看熱鬧,「來回北方咖啡店」的招牌就在眼前。男朋友笑說,嘿!這個街景,就是我們家免費的實境秀節目耶!

這些衝突多是小混混之間的推撞,有時是個人,有時是群鬥;也有些時候是嗑藥的毒蟲因神智不清,無法克制的與路人叫囂;最特別的一次,是一位胖嘟嘟的非洲大媽,用力地架住阿拉伯小伙子的脖子,推到「來回北方咖啡店」店門口的牆邊,她大喊:「把皮包還來!把錢還來!」小伙子完全無法抵擋,頻頻求饒,大家圍觀笑鬧,甚至拿出手機來拍,人群從人行道擠到馬路上。

這也是巴黎嗎?怎麼這麼亂呢?

那時候的黃金滴常常很臭,行人隨地便溺,甚至對著路邊停車的輪胎直接尿,毫不忌諱,大家匆匆走過,彷彿已經習慣。

那些淌在牆面、留在輪胎縫隙、積在地上的可怕的水,總讓我緊張的低頭快走。我不敢與他人對視,前三年在黃金滴的我,看起來是一個柔弱的亞洲女子小肥羊,小肥羊的身軀受到儒家禮節的規馴,總是欠身,總是等待借過,總是客氣,與在地的個人主義是兩個極端,特別引人注目,讓人想欺負一下,看看會怎麼樣。

我總是聽到開我玩笑的揶揄聲,有時甚至會挑釁地靠近我或逗弄我,奇怪的是,我雖然害怕,卻沒有想要搬走,混亂的黃金滴,啟動了我街頭觀察的靈魂,關於階級、關於次文化、關於國際大城市裡的人心疏離,受過傳播訓練的我,應該是要了然於心的,應該是要抓緊機會好好報導跟訴說的,可是,當我沉浸其中,並且失去原本在台灣的主流位置,只是雙手空空的異鄉人時,我變得好迷惘……

關於巴黎這座國際大城市裡的人性疏離,不是再正常不過了嗎?但當我身處其中,還是難以接受,我便將心情傾注在攝影裡。。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找回自己,當我終於挺直腰桿、不卑不亢、勇敢為自己大聲爭取權利時,才超脫了性別與國籍,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歷時七年。

二○二二年,我與男友為了擁有更寬敞的創作空間,而離開黃金滴,往更北的郊區移動,成為住在郊區的人,不再是巴黎了,我們的生活變得安靜,和自然共處,但我仍常常想到「來回北方咖啡店」的窗邊風景,它是陪伴我在巴黎成長的重要之地。

黑白底片漫遊者

住在黃金滴的七年之間,我經歷了失去語言,又得到語言的過程,這中間的灰色地帶,讓感官變得靈敏,我藉由攝影抒發很多難以言語的心情,也無意識地記錄這七年的變化。

我熱愛街頭攝影,尤其用傳統相機的底片拍攝,我喜歡黑白顆粒裡的純淨與想像力。

剛開始的我興致勃勃,拿著相機在黃金滴周圍漫走,想好好記錄這塊猛地,但黃金滴居民對相機非常感冒,常會喝止我拍照,甚至還會攻擊我,為求安全,我待在家裡,開始在窗前照相。

我準備了一台長鏡頭相機,總是裝好底片,窺視正坐在「來回北方咖啡店」裡的客人,但我沒有很勤勞的拍,比較花時間看,看著他們發呆。

早晨,隔壁經營中國超市的夫妻,總是「來回北方咖啡店」的第一組客人,像早餐店那樣,喝完一杯濃縮黑咖啡後再上工,太太總是一邊喝一邊把頭髮盤到頭頂上。

當太陽愈升愈高的時候,一位瘦弱的中年白人男子會微微顫抖的走來,坐在離店門口最近的一號桌,他不用點餐,阿拉伯裔的老闆就會送上咖啡,有時會坐下來跟他聊天。

中午,來吃午餐的上班族總會大聲地講電話,忙著聯繫事情,說些什麼呢?連男友也聽不懂,非洲區的移民多來自塞內加爾、象牙海岸、喀麥隆、剛果……雖然已到達第二代、第三代,但當同鄉人彼此溝通時,說的是該國語言或部落語言。

下午,四點過後,一些親子檔會坐進店內,叫一份薯條,一杯果汁,一杯咖啡,放學時間吧!一次,一位快要進入青春期的男孩與他的母親,坐在室內角落,氣氛嚴肅,兩人對峙,他們對望很久,不知道在討論什麼,桌上的薯條都沒有動,我因為臨時要忙別的事情,暫時停止偷窺,離開窗邊,再回來時,討論已經結束,男孩用手撐著下巴,望向窗外,而母親在低頭拭淚,也許那天,他們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蒙馬特的腳

我通常會在傍晚前離開書桌,放下手邊的剪接工作或寫稿工作,出門透透氣,先在黃金滴晃一晃,再步行約二十分鐘,抵達蒙馬特山腳下。

因為在大學時期迷上法國電影《艾蜜莉的異想世界》,蒙馬特山丘是我對巴黎的第一印象。

電影中,古靈精怪的艾蜜莉暗戀在情趣用品店打工的男生,卻不願意透露身分,以猜謎的方式,讓男主角從紅磨坊周圍一路爬升,攀過數百數千層階梯後,抵達山丘上的聖心堂。

此外,我也在工作時期迷上另一部電影《畢卡索與莫迪利亞尼》,故事發生在蒙馬特半山腰的一家狡兔酒吧,建立了我對藝術家的想像。那部片說著二十世紀初流浪到巴黎的異鄉人藝術家,像是來自西班牙的畢卡索、來自義大利的莫迪利亞尼、來自白俄羅斯的蘇丁,都在這家狡兔酒吧裡比拼畫技,他們不甩官方制定的沙龍大展,自創競賽,追求自己的藝術風格。

在剛抵達巴黎時,我常一個人坐著地鐵,從塞納河以南一路往北,按圖索驥,在蒙馬特山丘爬上爬下,親臨電影場景。

巴黎聖心堂前的長長階梯,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即使它是風景名勝區,說起來好俗氣。但沒有關係,我自己知道,這片眺望裝滿了我所有的情緒。

我始終沒有進去那家狡兔酒吧,也不曾去過紅磨坊,太貴了,是給觀光客撒錢的地方。但我很喜歡爬上聖心堂之前,那道長長的階梯,一段接著一段,我會在傍晚時刻,帶著一條長棍麵包、一大塊卡門貝爾乳酪(Camembert)、一瓶啤酒,襯著夕陽,坐在階梯的最頂端,俯瞰巴黎,俯瞰所有熱愛它的觀光客與街頭藝人。

不知道去了幾次,為了這片風景,即使被視為觀光客,被一群又一群印度小販不間斷的推銷啤酒,都沒有關係。

搬到黃金滴之後,在某個跨年時分,我和男友沒有預期的正好爬到聖心堂之前,鐘響,新年的聲音在整個山丘裡迴盪,一種很祥和的氣氛。

我曾經很高興地認為,我們住的黃金滴就是在蒙馬特山腳下吧!我竟然可以成為專門出產藝術家的蒙馬特子民,備感榮幸,但男友糾正我,不是,黃金滴就是黃金滴,不能算蒙馬特,因為蒙馬特非常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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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文出自

尋找莎菲

【本期封面】攝影/安培淂
穿山甲,全身披覆魚鱗般角質甲片,分布於亞非兩洲熱帶或亞熱帶地區,其中台灣的野外族群密度可能是全球最高。穿山甲受到捕獵威脅曾瀕臨滅絕危機,因穴居夜行,對其所知有限,十幾年前才有如孫敬閔等少數保育研究者投入,今年台灣送至捷克布拉格動物園借殖的穿山甲,順利產下寶寶,平添一則國際保育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