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前鎮漁港 攝影頑童的人間劇場

海面浮浮沉沉兩年,漁船「上架」休息兩周後,再睥睨四海。鏽蝕斑斑的鐵鍊,述說歲月風霜的印記。攝影家李阿明返鄉後登上遠洋漁船,以鏡頭紀實漁工生活。

海面浮浮沉沉兩年,漁船「上架」休息兩周後,再睥睨四海。鏽蝕斑斑的鐵鍊,述說歲月風霜的印記。(攝影/李阿明)
海面浮浮沉沉兩年,漁船「上架」休息兩周後,再睥睨四海。鏽蝕斑斑的鐵鍊,述說歲月風霜的印記。(攝影/李阿明)

雄前鎮區,我的出生地,高中之前,活動範圍只在學校與住家之間,沒什麼深刻印象。記憶裡,大都是農田、工廠和矮房,不鄉不市的出外人藍領區。小二前生活在舊地名「戲獅甲」,對中山路圓環的蔣公騎馬銅像印象最深。違建老家拆除後,搬到離市區更偏遠的「崗山仔」,周邊全是農地和墓區。連所國小都沒有,每天搭公車回原來的小學上課,國中騎腳踏車到兩三公里外的前鎮國中。

街道狹小逢水必淹,農田挖土糊磚塊門口擋小水,大水全家總動員,墊高一樓所有家當。屋旁還有一口打水井,放學後幫忙撿木柴燒熱水洗澡。高中畢業後北上求學、工作,四十三歲返回高雄已物非人非事事非,同學全失聯地景更陌生,土生土長的異鄉人,重新探索「故鄉」。

母親往生孩子北上,獨居的我又拿起相機打發時間,心態已非靠攝影營生,單純回歸年輕時的熱情,用腳重新認識出生地。隨走隨攝,與新聞事件無關,記錄市井所見所聞。直到逛進前鎮漁港,全台最大的遠洋漁港,新奇有趣的影像場域。

討海人敬天地祀鬼神,船艏旗祈求平安。

非典職涯「爸爸桑」

非觀光漁港,甚少遊客前往,攝影愛好者偶爾來拍拍夕陽。我,喜歡以人為主體,碩大的漁船、黝黑的勞動者等等,元素如同劇場般豐富。

卸魚時揮汗如雨的工人,鏗鏘有力的冷凍大魚,作業的怪手和吊車,港中拖船挪移數艘千噸漁船,現場宛如戰場,身處其間的外人,腎上腺素很難不飆升。

初來乍到,拍攝時強烈感受到敵意,會被少數人質疑和驅趕。作業完後,傍晚只剩幾名台灣人喝酒扯淡。我藉由菸酒加入對話,才知漁船被檢舉怕了,船公司現場的對相機特別敏感。

海員,海邊沐浴洗滌汙穢,高雄地標前嬉水自娛,但違反港區游泳禁令。在宛如戰場的漁港裡,黝黑的勞動者苦中作樂。

入夜後,漁港只剩外籍漁工和少數老人,打聽後才知是顧船的,行話被稱呼「爸爸桑」,船上唯一的台灣人。職責如同大樓管理員,負責看管一切,有狀況通報船公司現場的。有次,我對著船首拍照,一位年輕人騎著機車衝過來,一見面就三字經問候,原來是「爸爸桑」通知,類似情況碰過好幾次。更扯的,小型船的老闆更直接,承認是走私船拜託別拍。

幾次教訓後我學聰明了,先和卸魚班的台灣人用「香檳酒」(香菸、檳榔、保力達B)套交情,等適應我的存在後,再適時拿出相機拍攝,但偶爾還是會被惡臉相向。

漁港的外籍漁工,我習慣稱呼「老外」,不見得白領外國人才能叫老外。年輕、黝黑、體格精壯的異國臉龐,始終吸引我的目光。剛開始,因為語言不通,晚上拍攝成群結隊的老外,我常內心忐忑怕被攻擊。搞清狀況後應變先打聲招呼,再搞點笑拉近彼此距離,發現他們挺天真友善。

船上仍是禁區,我就曾溜上去被船方人員趕下船,在熟識的「爸爸桑」引薦下,開啟我的「爸爸桑」非典職涯,日薪一千元二十四小時無勞健保例休,名正言順上船和老外一起生活。

這裡不是古巴,沒有老漁夫聖地牙哥,只有老爸爸桑與流浪狗。

影像,大都是被攝者對相機的反應,包括我面對鏡頭也一樣。職場攝影的經驗,剛上船時完全不拿相機,先香檳酒和老外瘋瘋癲癲,熟稔後再拿手機合照,Po上臉書讓他們看,降低戒心。老外心情好時,對著鏡頭加碼演出,心情差時,視我為無物。我像幽靈般全船拍透透,酒醉後的醜態,對我完全不設防。設防的反而是我,怕船公司發現,怕台灣人不爽。

個人肖像或日常生活,我都上傳雲端,老外家屬也能下載。

印尼與台灣國旗結合,幻化為生趣盎然的蝴蝶,細看相愛又相殺?

一船一世界

靠港期間,船長、大俥等台灣幹部,白天偶爾才上船查看修繕進度,也不太理會「爸爸桑」。曾目睹船長開著進口車,指揮老外搬高價魚,位階最低的「爸爸桑」和船長不愉快過,直接通知船老闆,小鬼難纏的最佳寫照。

我的互動對象全是老外和各艘船的「爸爸桑」。船幹部一航次海上半年,靠岸才大約一個月,七情六慾大宣洩,才有「十個船長九個窮」的歇後語。賠上家庭、婚姻和子女教育的大有人在,一位船長閒聊,海上作業時女兒離家出走,衛星電話打了二、三十萬。

警車車窗邊,一群老外和員警有說有笑,難得的畫面,舉起相機上前猛拍,警員瞬間臉色大變。等「爸爸桑」聲響四起,警員才臉色舒緩:「不早說,嚇死我!」

靠港期間,汽車引擎改裝的發動機,白天供電給師傅工作。下班後,一晚不到千元的柴油錢斷供。理由千百種:安全、失火、滋事等等。日後我才知,老外懶不注意油量,萬一沒油整個機器和管路都要清理,影響到白天需要電力的工作。

清晨,赤膊、衛生衣和薄被並陳,只有睡過夏日鐵殼船甲板的人,才能體會有所不同。

夜晚,菸酒的歡樂時光,同鄉分聚在駕駛艙前和船首甲板,老外工作之外很少共處,酒後更少互動避開滋事的可能。防止打架是我的工作之一,資深「爸爸桑」再三告誡我這菜鳥,再熟都別介入,除非嚴重也別打電話給現場的,大半夜擾人清眠鐵被譙。

喝酒人常不知節制追酒,船上喝酒至少安全,醉到不行躺下就睡,嘔吐物吐在身邊。有一次,我剛入眠就被大呼小叫聲吵醒,南台灣夏季常見的暴雨,老外抱著蓆子躲進寢室。雨中的寢室不熱正好眠,無寢位的我沒地方睡,乾脆遊走拍些熟睡的臉孔。

酒,討海人的共同語言,社交、放鬆、麻醉自我兼而有之。目睹剛靠港的老外湊零錢,語言無法溝通,一位老外圈指就口才知要買酒,我捐出一日所得共襄盛舉。船上餐廳一群老外表情嚴肅,桌子上零零散散紙鈔,以為又要籌資買酒,事後才知同鄉受傷住院,大夥募款應急。

海上無甲子,辛酸不知年,心事訴諸無言的三夾板。

少數船公司,基於人道晚上不會關機,幸福的一艘船。每艘船的狀況都不同,管理差異更大,老外私下會互相比較。陸籍船員因為語言能通,常吃吃喝喝互動,間接聽聞不少內幕。一船一世界,工作環境好壞,全看船公司利潤的控管,船幹部的執行方式也常是海上喋血案的主因。

漁港老人年紀大、教育低又生性粗獷,較難適應大樓的保全工作。顧船工作,對一生在船上工作的老漁民,算是不錯的選擇。

同樣顧船,差異也極大。首選是無水無電無老外的停駛船,可顧到數年之久,單純待在船上,只要被船公司的人看見即可。靠港的作業船,漁貨價值高,狀況最複雜,天天查堂防盜賣,為期只有一個月。

同樣是顧船的,也弱弱相殘,「顧船吉仔」成功大學學歷,開過電腦公司,因逃漏稅跑來顧船,顧船時被船老闆賞識,讓他幫忙找「顧船的」,他坐地起價抽一半五百元,竟然還找得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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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文出自

蘇丹

【本期封面】攝影/Ivor Prickett/Panos Pictures
蘇丹士兵駐足回首曾經人聲鼎沸的艾沙比市場,如今景象冷清殘破不堪。二○二三年開始的蘇丹戰事,一年半後,戰亂仍看不到盡頭,期間十五萬人喪命、一千萬人流離失所,這個非洲面積第三大的國度,很快即將淪為全球難民人數最多的國家。戰爭的禍首總自詡為正義之師,實則皆為金錢權力的利益盤算,受難的永遠是無辜的蒼生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