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聞風」而說:「現在沒問題,大海很平靜。」只要帕斯卡覺得這片加勒比海平靜無波,就算一整晚長風呼嘯到幾乎把椰子樹連根拔起,我還是會選擇相信他的觀察無誤、判斷正確,因為帕斯卡對這片海域瞭若指掌,幾乎每一天都在這些珊瑚島之間穿梭悠遊。
珊瑚島的背景是巴拿馬北海岸的綿延群山,但灌木叢林的氤氳溼氣,雲遮霧障,遠山被掩飾得若隱若現;就像巴拿馬的聖布拉斯群島(San Blas),零星散置,似有若無的邊境,始終難以明確界定。雖然官方數據顯示,群島共有三百七十七座,但問題是,一個像小公寓面積的「空間」,到底該如何定義它們是「島嶼」或「沙地」?
海水上升,家園消失
我坐上一艘島上獨有的「卡遊寇」(cayuco)——由樹幹一體成形鑿刻成簡易的獨木舟,戰戰兢兢地乘風破浪,唯有在迎向每一個掀天浪頭時,我才赫然意識到,其實大海絲毫不平靜,但帕斯卡卻老神在在,一副稀鬆平常的悠然自得。帕斯卡是當地原住民庫納族(Guna),他們彷彿與生俱來便懂得如何與變幻莫測的大海和諧共處,風平浪靜或是狂風惡浪,就看大海一覺醒來的心情如何。今天,這群被喻為最後一支半獨立的加勒比海原住民庫納族,身為全球人口中的一員,因氣候變遷所導致的海平面上升、土地消失等問題,即將於本世紀末前,面臨被迫逃離家園的命運。
眼看這些窮途末路的警示即將預言成真,特別令人慨嘆惋惜。幾年前,這群原住民還是這片珊瑚樂園上唯一的主人,當時,漂浮在夢幻藍海上的砂礫湊合組成的多數島嶼,只比海平面高出一公尺或甚至不及一公尺。從高空俯瞰,庫納族的村莊就像一個集裝箱的造船廠,放眼望去,一個個小房子擠在一塊兒,遍布小島上的每一個角落。
加勒比海的海平面,平均每年上升三到五毫米,預計到本世紀末,海平面每年將上升至少一公分或以上。聖布拉斯群島的所有島嶼,最終將全數被淹沒而消失,因此,許多社區終將被迫遷村到他們兩百年前曾經落腳的大陸上。許多年紀大的長輩拒絕離開島嶼家園,他們樂觀認定,這些事不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發生。
根據資料顯示,庫納族人口總計大約三至五萬人,與其他地區的原住民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除了目前居住的海島,他們還有一個去處——沿岸的陸地。事實上,沿岸區域是庫納族最早的住處,直到十九世紀中葉,為了避難,他們才從陸地退居群島。庫納族的陸海遷徙、對環境的適應與生存法則,不僅成了許多專家學者熱衷觀察與研究的對象,同時也是其他少數族群參考的典範。確實,尋找解決之道來應變氣候變遷的衝擊,是原住民社群不得不面對的存亡之戰。庫納族獨特的信念與身體力行的生活,在一個變幻多端的大環境下,親自演繹一段又一段關乎信仰、文化、傳統與歸屬感的故事;綜觀拉丁美洲的原民族群,庫納族是公認最懂得捍衛自身文化遺產、母語與土地保存得最完整的土著居民。
大海、紅樹林與周遭的陸地森林,提供庫納族足夠的食物、藥物與建材。這裡的男人以打獵與捕魚為生,但這十幾年來,庫納族已從傳統生活逐漸轉向旅遊觀光為基礎的經濟活動,但外來移民如瓦加(waga)人,仍嚴禁在島上擁有房產物業或商業經營權。如果有人想在島上開店營業,尤其在靠近山區這一邊,只有幾條泥路小道可讓小型飛機進出與外界連結,直來直往的庫納族可容不下任何異族在此占地做生意,甚至會毫不客氣把他們趕走。
為了維持庫納小社群的運作,他們會選出傳統族長「賽拉斯」(sailas)來主持會議。每逢開會時,大夥兒被召集到小屋裡,濟濟一堂,在昏暗的燈光下,男女老少或躺或臥於吊床上,優哉游哉地決議與處理社區大小事;討論的內容五花八門,從如何訂定賣給哥倫比亞商人的椰子價格,到他們無法接受少數遊客的拍照要求。
「我們保護人民,捍衛自己的權益,因為我們了解這個世界,但在做出任何重大決定之前,我們會聆聽族人用古老的歌聲來帶領我們回顧祖先的歷史。」瑪馬杜(Mamardup)村的族長丹尼爾,難掩自豪地向我解釋。「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被許多想法搞得頭昏腦脹,但我又不能不『想太多』。我必須盡可能思慮周全。即使旅遊產業和移民政策已經改變了很多實況,但我們還是要好好教育年輕的下一代。我們之所以能生活得快樂自在,都是因為我們唯一的神明『伊布袞』(Ibeorgun)的恩澤,祂無條件賜予我們海水和魚,讓我們吃喝不愁,連水電費都省下。如果我們走錯了方向,怎麼對得起神明的大恩大德呢?」丹尼爾神情哀戚,最後幾句話彷若代替神明發出咒語般,念念有詞:「祂會說,孩子們啊,看看自己所擁有的土地是多麼美好,你們竟悖離了我。往後,再也不會有魚,也不會有烏龜了。」
這位族長結束這番智慧言論後,轉身向我索取幾塊錢,那是和我交談的受訪酬勞;即使世外桃源如此迷人的群島,所有行為舉止背後也難免「價格化」,或許,量化也是抵禦外在世界的一種極致反應吧。在這裡,登上任何珊瑚島或小沙洲都要收費,錙銖必較到令人忍不住懷疑,當初哥倫布在他第四次航行以第一個歐洲人身分來此貴寶地時,是否也曾被索討過一筆「登島」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