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文學永遠是最美的風景

我們承認科技可以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但我們更相信文學可以豐富心靈。在心靈日顯空虛的現在,我們真的不敢想像沒有文學的世界,會是怎麼樣的世界。我們不妨捫心自問,一個機器人掌控的世界,果真是我們想要的世界嗎?

一、

古池塘,
青蛙跳入水中央,
一聲響。

這是日本十七世紀(1644—1694)俳句詩人松尾芭蕉的詩作。

有人更簡潔地把這首俳句翻譯成:

古池,
蛙躍,
濺水聲。

翻譯講究信達雅,只要能將作者的心情和詩意翻譯到位,就是好譯文。至於要翻譯到盡善盡美,實在不易。終究譯者非作者,譯者所處的時代、沉浸的文化、生活的方式、經歷的背景、社會的情境、感受的心緒,和思維的模式有所不同,豈能貼切體會作者心聲。

文字只是眾多符號之一,想用一種文字,翻譯另一種文字,大多數是望文生義,能夠心心相印的表達當時詩人的文學意境,談何容易。但上述譯文,簡潔易懂,沒有贅字,都不失好漢譯。尤其「古池,蛙躍,濺水聲。」

松尾芭蕉《古池塘》俳句,雖然短短幾個字,卻傳達不少訊息,給人無盡遐想和禪思。有一種超然物外,纖塵不染,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深邃境界。

單就「古池塘」三個字,就已給人無限想像的魔力,讓人發思古之幽情,有時間的神祕,有空間靜謐,文學美感和哲學的深邃。「古」,雖指過去,但依然是現在,還可能會存於未來。古相對於今,是一種對過往事物的回眸。

這一泓「古池塘」,我們不知道大小,卻感受到清幽。如果不是遠離塵囂的隱士,就是遺世獨立的佳人,不因時遷,不受塵染,潔淨自持,令人嚮往。

二、

人生如同青蛙躍古井,驚天一聲響,水花濺,波波漣漪,是時空的挪移和回響,有浪漫畫面,時過境遷,慢慢聲過波平,又回歸空寂自然。

「井蛙不可語於海,拘於虛。」莊子言猶在耳,但面向浩瀚宇宙,人類何如井蛙,一生但求無憾。當蛙躍騰空而起,何嘗不有自豪感?何嘗不有壯志藐雲漢?何嘗不有入水波起的自在和快感?那是一種深刻心板,化剎那為永恆的歸屬感。

禪宗公案裡有「什麼是父母未生我前的本來面目?」古池塘、青蛙躍、水聲濺,一陣喧囂後,又回歸平常,無來無去,是否能解答案?

《古池塘》是松尾芭蕉的得意之作。據說他在臨終之前,弟子要他留下辭世的代表作。他說:「古池句乃我風之濫觴,以此句為辭世句。」可見他以此俳句為豪,難道這也是他一生的寫照?

印度詩人泰戈爾非常欣賞松尾芭蕉的作品,他曾讚不絕口地說:「夠了,再多餘的詩句沒有必要了。」這就是《古池塘》的魅力,難怪也是日本文壇的驕傲。

文字是一種心靈的符號,不僅要能觸動自己,也要能觸動別人,才是活的語言和詞句。文字也是一種融鑄情感的工具,能把作者和讀者融鑄在一起,能激起共鳴,得到同感、同受、同享的火花,才是千古流傳的詩詞作品。

《古池塘》的美,在於平淡不華,宛如清秀佳人,顰蹙皆雅,古樸帶幽靜,動靜得相宜,是自然界的平常。蛙躍、水聲,池水漣漪的擴散,松尾芭蕉觸目所見,看似空靈,心緒卻是萬端,如同池水的漣漪不停擴散。莫說無語,其聲如雷。讀懂《古池塘》,就讀懂松尾芭蕉。

三、

唐朝偉大詩人杜甫的絕句: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兩種鳥類,一種是鳴叫飛跳於翠柳樹梢的黃鸝;一種是遨翔於青天之上的白鷺,都是兩翼飛移的動物,但各有本能,各有天性,所以各生其生,各樂其樂,展現自然界生物的繽紛多元。

天生萬物,緣起即生,緣滅即亡,各依天性,各有因緣。所謂:大音若希,互有長短,眾生平等,無有兩樣。歲月無痕,物類同框,剎那即永恆,一切來自於自然,又回歸於自然,放下塵染的執念,了悟「真空妙有,妙有真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妙理真諦,當下疑雲片掃,也就豁然開朗。

相較於黃鸝白鷺的率性之道,人類受益於複雜的頭腦,也受害於千絲萬縷的煩惱。人類欲望深無底,無盡的名與利,說不清的貪瞋痴慢疑嫉,牽引出千般的計較,萬種的需索。細思量,這是人類之福,還是人類之患?古今無解,卻反不如其他物種逆來順受的灑脫和逍遙。

但「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在於人類能借藝文撫平多種心靈的創傷。

有人說,天地再大,莫大於一個理。也有人說,理再大也不能逾越一個法。但我們不禁要問:理和法因何而有?當然是因情而有。無情的世界,哪有理和法可說。

好的文學是抒情的源頭活水。有了「思無邪」的心靈活水,就能溫潤人間的不平和撫慰心緒的鬱悶,帶有療癒的作用。

杜甫是唐朝詩人,早年是文青,後來是詩聖。他一生顛簸,算是「苦情詩人」,卻也因為有不凡的悲情遭遇,才成就他不凡的作品,也得與李白詩仙齊名。

他的這首絕句,先寫黃鸝在翠柳間跳躍鳴叫,再寫白鷺在青天成行飛行。短短兩行詩,從地面到天空,從黃鸝到白鷺,無序的鳴叫與成行的飛翔兩者同框,構成靈動的畫面,為下面兩行千古名句,作了舖排和貫穿。有歷史觀、抒情感,給以大氣,涵容古今,虛實交錯的絕美想像。

從杜甫草堂的窗內望去,有千年積雪,染白了山頭的西嶺。從草堂門內遠眺,浣花溪水,流入長江,隱約看到昔時東吳的船隻停泊。似乎草堂的窗框,掛上了一幅西嶺積雪的風景畫,而草堂的大門更出現了一幅穿梭古今,橫跨蜀吳,把歷史和草堂拉到同一地平線上。詩人淬鍊的文字和對千古風雲的想像,給人以時空的飽滿與歷史的鮮活感。

歲月蒼涼,歷史流長,詩人思緒萬端,是懷古還是悲今?是苦中作樂?還是自得其樂?一千三百餘年來,誰能體會詩人當時的心境,誰又敢說能完美詮釋作品的意境。

四、

相較於松尾芭蕉《古池塘》和杜甫的絕句,宋朝柳宗言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更顯得寂寥和孤冷。

在霧雪朦朧,綿延不絕的千山,不見有鳥飛翔;在縱橫交錯的官道小徑,不見有人影蹤跡,寒風吹襲江面,小船江心蕩漾,只看到穿著簑衣,戴著笠帽的老翁,在雪花片片的江中,獨自垂釣。多麼孤冷淒美的畫面。

杜甫的絕句,柳宗言的《江雪》,松尾芭蕉的《古池塘》,不同時代、國家的詩人,不同的詩作,不論有情無情,有意無意,不僅唯美,還有境界,都觸人心弦,值得再三吟誦,反覆品味。

各朝詩人功力有高下,作品有良莠,各擁有鐵桿粉絲搖旗吶喊。能欣賞好的作品,才算獨具慧眼。

世人也有千百樣,有聖賢、有凡愚和不肖,對文學作品的褒貶,各有獨鍾,也是稀鬆平常。日本十八、九世紀的俳句詩人小林一茶所說的:「有人的地方,就有蒼蠅,還有佛。」龍蛇混居是社會的眾生相。有雅俗,有治亂。風氣是雅是俗,國家是治是亂,決定於人民對文學的涵養和對美善的提倡。

世代有興替,國家有盛衰,但好的文學永遠是風景線。唐朝因有李白、杜甫、王維、李商隱、白居易、王昌齡、杜牧、岑參、劉禹錫、李賀等輩出的無數詩人,成就了大唐盛世。因大唐盛世鼓動的唐風,普被許多國家接受,影響所及,至今乃被人樂道。

我們承認科技可以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但我們更相信文學可以豐富心靈。在心靈日顯空虛的現在,我們真的不敢想像沒有文學的世界,會是怎麼樣的世界。我們不妨捫心自問,一個機器人掌控的世界,果真是我們想要的世界嗎?

作者
現任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暨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執行長,《經典》雜誌發行人。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曾任記者、採訪主任、總編輯。榮獲1983年全國十大傑出青年、1982年金鼎獎新聞編輯獎、2000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 皈依上證下嚴法師,法號思熙。著有《月映千江》、《惜緣》、《微觀人生》、《生命的承諾》、《生命的風華》、《攀登人生大山》、《生命的活水》等書。
本文出自

鳳頭蒼鷹

【本期封面】攝影/蕭啟仁
鳳頭蒼鷹是台灣特有亞種,珍貴稀有保育類野生動物。牠們在這十數年間適應了城市的開發環境,是從近郊飛入城市定居的日行性猛禽。封面這隻公鷹是定居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園南邊的「廣志」,素以行動迅猛、打獵準頭佳聞名,這些年來,許多飛出公園的幼鷹都是牠的後代,城市生態性因猛禽加入而更豐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