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此一鑄造於中亞的文化融爐,是世界上最大的內陸國家,在地圖上占據了一片廣大空白,其位置介於俄羅斯及中國兩國之間,與前者的交界更形成全世界最長的連續疆界,總長六千八百四十六公里。哈薩克國土面積是法國的五倍大,它繼承了偉大的帝國,自歷史長河彼端一路流轉至今。歷經各個時代的征服者,從亞歷山大到成吉思汗,再到十九世紀俄國入侵、隨後併入蘇聯,哈薩克幾乎不曾以一個民族國家的完整面貌存在於世。
二○一四年,就在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Crimea)半島數月後,俄羅斯總統普丁背信忘義地對哈薩克下了一道註解:「哈薩克人從來不曾擁有一個國家。」這樣的說法暗示了,哈薩克唯一的出路便是併入俄羅斯版圖。
一個值得注意的例外是,在一九一七至一九二○年間,哈薩克人短暫建立了阿拉什(Alash)自治國,領土範圍大致與今天的哈薩克相近。此時期的獨立自主,使哈薩克人得以在沙皇專制及後來的蘇聯專制政權之間,創造民族自由主義式的政治喘息空間。
一九九一年蘇聯解體,進入了意識型態的休眠期。諷刺的是,哈薩克是退出蘇聯最後一個成員,雖然只維持了四天。在那之後,哈薩克必須另起一個關於民族凝聚力的替代論述,為了維持對自身命運的絕對性主宰,哈薩克不僅要在全世界人眼中重新定義其身分,也要與遙遠的輝煌過去保持連結。
這是一項複雜的挑戰,因為整個哈薩克領土猶如蘇聯打造的大型露天實驗室,在其之上進行著工業、原子、農業、政治和社會等種種實驗。對哈薩克人來說,蘇聯一方面是哈薩克人共同的民族心理創傷經驗,使其留下難以消除的疤痕;另一方面,哈薩克境內如今尚存且破敗的蘇維埃遺跡,也勾起了一些人對過去中等規模的蘇維埃工業城市的懷舊之情,一段屬於社會與工人階級的閃耀日子。
塔季揚娜.尼古拉耶夫娜.布祖盧茨卡婭(Tatyana Nikolaevna Buzulutskaya)自幼一直居住在阿克蘇耶克(Aksuyek)這座小城鎮,她在自家花園裡回憶起過去的美好時光,「阿克蘇耶克在蘇聯時期享有許多優渥的待遇,那時這裡什麼都有,游泳池、戲院、一些定期供應的資源,還有一座小型機場!」此地鄰近巴爾喀什湖(Lake Balkhach)南端,該處在一九六○至一九九○年代是鈾礦開採中心,蘇聯解體後,開採計畫遭中斷,自一九八九到一九九九年,阿克蘇耶克的人口從一萬八千人下降到僅八千人。
哈薩克族的衰落與重振
重建身分認同對於哈薩克來說是一項重大挑戰,一因該國曾有許多菁英知識分子在史達林肅清運動中遭到迫害,二因蘇維埃公共權力結構失衡,長期倒向斯拉夫民族及親俄派人士。哈薩克獨立建國之際,哈薩克族是該國的少數族群,發生於一九三○年代初期的蘇聯大饑荒,席捲了當時的哈薩克自治社會主義蘇維埃共和國(Kazakh Autonomous Socialist Soviet Republic),最終奪走一百五十萬條人命,其中哈薩克族占了一百三十萬。彼時,超過四分之一的哈薩克人不堪飢餓而死,從而改變了其領土、人口組成,以及哈薩克人的族群認同。大饑荒前,該國人口中60%為哈薩克人,在那之後只剩38%。
一直到一九九○年代,哈薩克族才再度成為該國境內的多數族群。為了改變人口組成失衡的情形,一九九一至二○一五年間推動的遣返計畫,促成了逾一百萬名哈薩克族人回歸祖國,約莫一千九百萬總族群人口中的5%。流亡在外的哈薩克人,大部分是一九二○至一九三○年代為了逃離蘇聯迫害而遠走他鄉的成百上千遊牧民族之後代,中國、蒙古和其他中亞國家成了他們的落腳處。流亡似乎是這些哈薩克遊牧民族逃離鎮壓、飢荒、畜牧資產集體化,以及強迫游牧或半遊牧民族放棄傳統文化、走向定居(一九三○年代幾乎將牧區經濟摧毀殆盡)的唯一手段。
這些重返祖國的哈薩克僑胞,過去稱為「奧拉曼人」(Oralman),現在則被「科萬達人」(Quanda)一詞所取代,目的是在官方上將此議題去政治化,更確切地來說,是避免汙名化。實際上,即便哈薩克當局表達出對回歸族人的歡迎,地方社區卻顯得沒那麼熱情。「奧拉曼恐懼症」(Oralmanophobia)一詞甚至被創造出來,用以描述當地人對回歸僑胞的憎惡心態。
住在阿拉木圖市(Almaty)維多利亞村(Viktoriya)的村民說道:「奧拉曼人不像我們,他們的價值觀和態度跟我們不同,而且他們還試圖教我們如何成為優秀的哈薩克人,以及如何從政府那撈到好處。」這裡說的「好處」指的是政府向人民承諾贈與的利益,包括搬遷補貼、居住免費,以至工作、土地等各種津貼,對科萬達人來說,現況與他們心中的期待相距甚遠。
祖赫拉.穆卡諾娃(Zukhra Mukanova)住在距離哈薩克南部奇姆肯特市 (Chymkent)幾公里外的一個村莊,她在二○一○年帶著女兒從烏茲別克回歸祖國。穆卡諾娃目前僅擁有居留證,她正設法獲得哈薩克的公民身分,以使子女繼承此身分,得到免費教育和可負擔得起的醫療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