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神之地 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的日常與無常

一張黑熊斷腳照片讓法國攝影師吉米來台,用鏡頭見證走私的紅毛猩猩、被雜交的獅虎。本該自由的靈魂,如今空洞無神,虛度餘生。

在牠們身上看見人性的善與惡

炎夏日,屏東的溫度終年暖和,夏天往往來到三十五.六度的高溫,再配上獨有的午後雷陣雨,下過雨的午後都像電鍋蒸饅頭一樣,又溼又熱。在這片又溼又熱的「屏科大森林」中,有一座全台獨有的「野生動物收容中心」,裡面住著紅毛猩猩、馬來熊、長臂猿、彪、各種陸龜、各種珍禽異獸,印入眼簾的綠樹紅花,再配上溼溼黏黏的空氣,讓人彷彿置身某個熱帶地區,耳邊不時傳來「吱吱吱」的獼猴叫、「嗚~~~嗚~~~嗚~~~~~~~~」的長臂猿鳴,轉頭可見大冠鷲正在練飛,走一走就可以去看看那隻落難的小黑熊是否達到野放的評估標準了。

這種難得一見的場景,是我們工作的日常,每天照顧這些暫時或永久的居民,也從牠們的故事看到許多人性的善惡,像中心內最受人矚目的彪──阿彪就是一例。牠僅僅是為了滿足人類觀賞的私慾而被「創造」出來的動物,是由獅子與老虎交配所生出的後代;因為先天地理環境的阻隔使得這兩個物種在自然環境下不可能進行交配,但在人類圈養的環境中刻意地使其繁衍後代,生出來的個體不僅先天骨骼發育異常,時常出現畸形的案例,而且在體重不斷增加下,導致阿彪行走困難,骨骼扭曲造成疼痛不能給予太多食物,過重的體重則又加劇了骨骼的疼痛,使其終生只能活在人類圈養的環境裡,之於生態沒有任何實質上的幫助,對於保育教育也有諸多負面的影響。阿彪用牠痛苦的一生來提醒世人,這個殘忍的事情不斷在世界上發生。其實不只阿彪,中心內很多動物的背後都在述說著一段殘忍的故事,走私盜獵、非法飼養、虐待、陷阱、槍傷等等,幸運的還可以回到野外,不幸的只能終生與我們這些保育員為伍,以中心為家。

我在收容中心擔任獸醫師一職,面對中心內長久的居民,永遠保持一個態度:我不求牠們活下去,只求牠們在有生之年能夠不帶任何痛苦,所以安樂死成為我在醫療時一個很重要的選項。野生動物不該被人圈養,無論你給牠多富足的生活,都比不上在野外自由地奔跑、飛翔。很多人說如果無法再回到野外的動物,我們把牠養起來不就好了嗎?但我想沒有多少人曾親眼看過野生動物在長期圈養下那種喪志的眼神、那種面對人類的驚恐、那種「放過我吧」的表情,有很多動物甚至最後以拒食的方式終結自己的生命。但有很多動物在幼年的時候就被走私販賣到台灣來,人類成為牠們唯一認識的物種,回到野外對牠們來說是有難度的,這時我們就必須負起飼養的責任,思考怎樣的飼養方式對牠最好,如果到了無法飼養的那一天,讓牠安心離世也會是選項之一。在中心工作,可以同時是快樂跟痛苦的,快樂的是你能夠為這些美麗的動物服務,痛苦的是你知道牠們是不快樂的。

PTRC(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是一個真實的存在,所有人都該去走一遭,或是透過Jimmy的介紹,了解同樣生在這片土地的我們還能夠做些什麼;不僅是為了彌補錯誤,更是為了對生命負責,是我們對利用這片土地的回饋。

(文/前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獸醫暨WildOne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理事長綦孟柔)

前言

二○一七年初,我第一次探訪了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從那年的二月開始,即便我離開了收容中心,但一部分的我,彷彿一直被困在收容中心的一個籠子之中。這一切始於探訪收容中心的前一年,我讀了一篇黃美秀教授的文章,其中報導了台灣黑熊遇到捕獸夾而斷掌的訊息,那些被割斷的爪子,一塊塊的血肉,從台灣的山林中被硬生生截去,也奪走月熊自由野生的靈魂。

於是我從法國寫了一封信給她,天真地詢問我能做點什麼,好在她的這場戰役中投入一點棉薄之力……。幾個月後,我第一次抵達台灣,在我幾經堅持之下,黃美秀教授終於理解我是認真的想盡一分力;我們在台北的一家咖啡廳碰了面,在她要前往《國家地理雜誌》進行一場演講之前,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建議我去「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看看,作為初次實際深入感受野生動物的開端,她建議我去看看那些在台灣被盜獵、發生意外以及遭遇非法交易的動物們在收容中心裡的情況。那是我們友誼的開端,也由此開始了我們之間的長期合作。爾後當我提及本書的出版計畫時,她爽快地答應了要為本書寫序。對於她在名為「福爾摩沙」的這片土地上,為自由及野生的靈魂所做的所有奉獻,我由衷地感謝她。

任何人選擇投入所謂的「動物權利、動物福利」工作時,就必須準備好面對艱難的事、必須準備好正視照出我們身為人類的缺陷和平庸的那面鏡子。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是集中體現人類貪婪遺留後果的所在地。說到底,根本不可能準備好面對,即便我竭盡所能地保持健康的心理建設來面對眼前的景象,我的雙眼仍然無法抑止地滴下了愧疚的淚水。究竟是對什麼感到愧疚呢?畢竟,我並沒有做任何事來囚禁這些動物。我想,我是為自己身為這群自稱優越,卻在生活周遭不斷散播混亂及苦難的物種的一分子而感到愧疚吧。我思考著,人類究竟在哪方面比較優越呢?極力觀察下,只能在自身之外所處的自然環境裡找到智慧,我在樹木的緩慢以及鳥類的靈敏輕巧中看見智慧、在每一個物種所屬棲地裡的和諧生活中看到、在所有的自然交流中見著智慧……我想智慧是存在於平衡之中的,是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堅韌。

一想到這些便足以讓我對自己所屬的物種失去信任,幸好還有在這個收容中心,以及在世界上所有其他收容中心裡奉獻、謙遜且充滿勇氣的工作者們,才讓我不至於對人類絕望。

這群人總是在陰影之中工作著,就像我曾於法國養老院裡長期記錄的護理人員們,是他們讓我重新對人類產生了信心。當另一群人持續藉由破壞來累積虛妄的財富時,是這一群人付出他們所有的力氣去治癒他人身體和心靈的傷疤,換取那少得可憐的薪資。這正是為了重建平衡,而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的運作著。身處這兩個極端之間的人們,都在試圖尋找自己的位置。

弔詭的是,看著這些在收容中心裡被保護,卻也被剝奪生命自由的動物們,我的靈魂反而被療癒了。這些動物們極度地仁慈、寬恕和同理,在我身上留下了永遠的深刻印記。收容中心裡的這隻獅虎(彪),明明是人類虛榮心的產物,也是一個彷彿科幻小說《科學怪人》裡用屍體拼湊製造出的人造生物。為何牠還能如此溫柔地對待我們這個物種?這些被迫與牠們的家人和棲地分離,且被截肢斷掌的獼猴和黑熊,牠們又是如何仍能信任著人類?

一旦你深深凝視過被剝奪自由的猩猩的那雙眼睛,見過牠因情緒低落而在許多夜晚裡嘔吐,知道牠已把溫和乖巧的自然心性,轉成了毫無邊界的內在暴力……。一旦你探究過牠的靈魂深處,你將永遠不再是同一個人。面對排山倒海的苦痛,我的內心深受衝擊卻無能為力,只能懷抱著簡單而虛幻的想法,用我唯一會做的事——攝影——試圖幫上一點忙。

這即是《Vies-Sauvages》(最初名為”WILD-LIFE”)計畫的誕生。庇護所、收容中心是連結自由和生命之間的中繼站。在最好的情況下,這裡是野生動物們回歸大地之母前的一段修復之路,但更多時候,它是一座用善意築起的監獄。

透過這個計畫,我想把尊嚴還給這些被剝奪原有榮光、受制環境無法發揮天性本能的野生動物們,牠們的雙眼彷彿吶喊似的透出那自由、同理和高貴的靈魂。我希望這些照片是絢麗的,以向這些落難女王和國王的美貌致敬;它們同時也是苦痛的、原始的,不去掩蓋肖像背後的那些悲慘命運。寫這本書時,我希望借助當時在屏東保育類野生動物中心裡全心投入照養員工作的郭佳雯(Megan Kuo),藉由她在收容中心的親身經驗來講述每一隻動物背後的故事。而她也的確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在筆下的每一個文字中,以向這些年來每天都在相處接觸的個體致敬。為此,我熱切地感謝她的熱心。

現在,你也已經身處在籠子裡了,準備以你的雙眼凝視著我們受傷的兄弟姊妹。讓我們開始這場相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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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黑鳶

【本期封面】攝影/沈錦豐
對喜歡群聚又不怕人的黑鳶來說,基隆港是北台灣最有趣的遊樂場之一。這裡靠近市場、海邊,提供喜愛腐食的黑鳶豐沛的飲食來源;每逢秋冬,海洋廣場上讓人們豎起衣領、瑟瑟發抖的東北季風,卻是黑鳶最喜歡迎著氣流玩耍嬉鬧的天氣。基隆鳥會的前理事長沈錦豐深諳黑鳶習性,黑鳶的威風神氣,在他鏡頭前一覽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