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牧羊人阿勒康家族,在安東尼歐的指揮下,一如延續幾世紀以來所有牧羊人所做的,引領大批羊群,穿越國境,歷經四季更迭,途經無數牧場。在羊群中登高一呼的安東尼歐,偶爾也難免消沉而發發牢騷:「我真的受夠了!你看看這六月天的午後,這雨已經下好幾個小時了。不過,忍忍吧,我再四年就要退休了。」六十二歲的他,似乎毫不眷戀。屈指一算,安東尼歐只需再執行八次「季節性的遷徙放牧」,將他的羊群依據季節變化分別移動遊牧至夏冬牧場,他便可功成身退。「二○二二年六月之後,這份苦差事就可以結束了。」
雷聲隆隆,眼前的六百零四隻綿羊與十八隻山羊,永遠好胃口,無論乾溼野草、樹葉、梗莖、細枝,凡可吃的綠色植物,牠們從不挑剔,吃得又快又乾淨。羊群之外,還有忠心的四隻母狗與三匹母馬。這支浩浩蕩蕩的團隊,除了三個牧羊人是男性,其他「主流多數」以雌性動物為主,毫無疑問,這裡乃「母」權至上。
勞師動眾,所為何來
陣陣閃電雷鳴,搞得狗兒們焦躁不安,其中最小的一隻備受驚嚇,蹲伏在地,不安地以肚腹摩擦地面。「瘋婆子!」安東尼歐騎在馬上,對狗消遣叫道。瘋婆子?當真是狗名?主人證實:「是啊,這是她第一次跟著來這裡『實習』。你沒發現她老是追著另一隻狗嗎?」又一陣轟雷,驚慌失措的瘋婆子消失於草叢中,主人一派輕鬆說道:「她待會兒會回來的。」話才說完,天地昏黑,天邊一道驚人閃電飛光,風雨欲來。安東尼歐撇嘴咒罵。強風虎虎近逼,看來暴雨不僅從天而降,而是從四面八方湧來。
這支傳承多年的季節遷徙放牧,由安東尼歐領隊,從西班牙安達盧西亞自治區哈恩(Jaén)省的納瓦斯德聖胡安(Navas de San Juan)出發,一路走回阿勒康家族位於格拉納達(Granada)省的法蒂瑪(Fátima)村。這趟環繞西班牙境內的「皇家遷徙放牧」路徑,徒步可以走達一百六十四公里,或騎馬在七十五米寬的路上完成,自中世紀便沿用至今。
這樣的遷徙放牧隊伍,動輒超過千里。安東尼歐帶著兒子小安東與另一位親戚畢皮,各自騎馬領著長長的羊群隊伍,緩緩前進。安東尼歐的太太瑪利亞和他們的小兒子丹尼則開車緊跟在後。這段旅途,他們已經走了二十年,每一年的六月初出發,從盛暑走到十一月底初冬時,才能踏上歸途;若十一月出發,則隔年六月返回。低溫天冷時,羊群被趕至較為溫暖的平原區,直到夏天時再移步至內華達(Sierra)山脈的牧場去避暑。
一大清早,瑪利亞與丹尼還在收拾準備,牧羊人已召聚羊群,蠢蠢欲動。事實上,瑪利亞早在四週前便已將這趟旅途所需要的食物,或煮或烤,一切備好,分別存放於盒子、籃子與袋子裡。一如往常,這些火腿、餡餅、培根與香腸,大部分來自法蒂瑪村上一季的「屠宰節」。一切準備就緒,隊伍整裝待發。其中一隻生病的羊被隔離,牠的一邊乳頭腫大潰爛,虛弱地緊挨著主人。丹尼把牠放到拖車內的籠子裡,這設備專門收容半途受傷或後繼無力的牲畜休養。丹尼疼惜他所養的牲畜,但他總歸是個理性務實的人。「我們這些羊最後的命運,終究都要被送上屠宰場,」丹尼解釋:「最珍貴的是羔羊,賣一隻羔羊的價格是五十歐元,至於那些無法再生育的年邁母羊,轉手賣給屠夫,一隻賣二十歐元。」
這個家庭隨著季節更迭而顛簸往返,一出遠門便是天長地遠,如此生活需要多大能耐?小安東早已計畫要在父親退休後結束這份家族事業,原因很單純,他未來的妻子已明確表態不願和他過這樣的「苦日子」。當然,事倍功半與得不償失是讓年輕一代卻步的另一個因素。若從價格面來看,小安東的怨懟其來有自:「雖然遷徙放牧的羊遠比飼養的更優更好,但兩者價格幾乎一樣。」
既然如此,何苦來哉?曾幾何時,數以千計的牧羊人領著百萬頭羊群,前仆後繼步上皇家遷徙放牧之途。然而時至今日,僅存一百五十個家庭仍堅守季節遷徙的傳統放牧,聽來幾分浪漫,但背後其實有其嚴重後果。—旦少了放牧的羊群來吃草,牧場的草長太高而乏「羊」問津便會枯乾;若再遇上乾旱天候,每一年燒掉的牧場,高達數百萬公頃。「如果更多人把錢投在養羊,而不是花錢在消防滅火的規畫上,這野火燎原的問題,早就可以解決了。」西班牙遷徙放牧的資深前輩格爾山(Garzón)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