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將 穩定人心的「將」信仰

擺手顫力,馬步扎得穩當,人扮成將,約束自身、嚴守戒律。戍衛於神前,勇武地守護地方,親身實踐出安定與教化的力量。

高雄鼓山地嶽殿吉勝堂八家將團裡,一名老將腳於出軍之際,在鏡前端詳面容。(攝影/安培淂)
高雄鼓山地嶽殿吉勝堂八家將團裡,一名老將腳於出軍之際,在鏡前端詳面容。(攝影/安培淂)

常不過的夜晚,還能見到附近住戶燈熄人睏的時候,只有街燈一盞一盞的,將巷弄照得一段又一段,有暗、有亮,把握每一段亮的部分,就像舞台上的聚光燈,燈下,西來庵吉興堂家將團練習中。

不時有車經過,暫停所有動作,靠旁站立,客客氣氣地舉起手來打聲招呼,歹勢、歹勢,降下車窗的車主是熟識,一句「辛苦了」作為理解,緩緩將車停進自家車庫。
隨即提起氣。

把時間抓緊的練習。刑具爺前頭喊:「稟將爺開步!」刑具點地,大夥再一次地振奮精神,列陣擺步,推搡開闔,振振有風,柔和行進中有頓挫的剛毅勁道,掛在腳上、羽扇的鈴鐺,步步前進時,宛如鐵鍊、刑具敲打的威嚴鎮赫;排列陣勢則富有變化。

七星八卦裡的蹲、立、躍、跪、弓、屈,馬步扎得是穩穩當當,刑具操弄更有講究,遮、敲、轉、舉,駕前戍衛的將爺舉手投足是神靈活現。

高雄地嶽殿吉勝堂八家將團自凌晨開始,準備一早出發的覆旨會香,一位將腳在出軍前,在鏡前看著妝容。

陣法操演到一個段落休息,還有不忘捉對練習。

前輩後輩的相互討論,搭配的默契透過眼神傳遞、習慣動作,彼此再三溝通,以及師仔在旁指導,心中默念一二三四的節奏,快一點、慢一些,毋急勿慌,一致和諧的顫力、凜凜威風的尪仔架、臨機應變的判斷,全都仰賴平常的訓練有素。

再把時間往前推回一點,甫下班的團員正趕到西來庵吉興堂主神劉部宣靈公前,點燃三柱清香,參拜主公就像是點名報到一樣,虔誠地將平安符在香爐上繞過三圈,放置主公壇前,才安心地進入團隊練習。

扮神的傳統,有源自於戲班文化,如春秋劇團的陳佑佑年僅十七歲,扮起鍾馗來架式十足(左圖);也有源自於向神明還願的「將腳仔」,如青山王繞境之時,自發性地裝扮為部將跟隨,增助靈安尊王威靈赫赫的聲望(右圖)。

若問,什麼是神?

台南神善堂的阿陸師則提供了一項說法:「就是『信者有,不信者無』。」

顯而易見的,這些將爺的心中都信仰了一種「有」。

神將在增添熱鬧的表演性質之外,更能具體展現人對於神的崇敬精神。

然而,「神」何以有之?

在原始信仰裡,自然萬物的虛實難測威脅生存,惶惶難安,因此,人在信仰裡實踐的「敬」,是從「畏什麼」逐步建構出一套理解規則,來面對這個世界的「為什麼」。抽象而捉摸不定的力量,人也藉由模擬或想像,形象「神」的具體模樣。

假面(面具)就是其中之一。有保護、偽裝等作用輔助原始狩獵,將人改頭換面地扮演起他者,可以是動物、草木、人,在祭儀上,甚至是神,發展出扮神文化。另一方面,假面更運用在表演娛樂,從外在形象、整體動作,到內在的精神價值,經由偽裝、扮演、改變,成為別於自己的一個存在。例如,印度傳統神戲卡塔卡利、中國的儺,都是以人的本質成為神的載體,結合假面、裝扮、舞樂、戲劇的方式來演繹。

阿裕師對於神將工藝的專注與熱情,來自於從小學習「請神將」的過程中,處處「馬虎不得」的態度,

在台灣,一場祭典廟會、一間廟宇宮殿,神有百百種,觸目所及,神的載體也是百百款,完全體現了神的無所不「在」,而且是各式各樣的「在」,其中最為顯著的假面,莫過於「將」。

常見有,自福州五靈公(五福大帝)信仰傳來,趨瘟除煞的「八家將/什家將」;組織還願性質的「將腳仔」,依不同編制的將軍形象塑造而成的「八將」,新莊以新莊地藏庵地藏王菩薩部將增、損二位將軍形象組織成為「官將首」;神將(大仙尪仔)、童仔是另一種以擔扛假面的方式。這些「將」,藉由操練腳步,嚴守禁忌等,成為能夠活動的神明。

具有趨瘟除煞、祈願賜福的「將」,以信仰為核心,成為一種解決生活環境困境的「在」,反映過去的生存大不易,人採取主動積極的姿態,練將強身、團結鄉里、守護信徒,並以「將」的形式來酬謝神祇。

八家將面譜。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傳統藝術研究所碩士畢業的張家珩,大學就讀輔仁大學宗教系,從一場感官衝擊饗宴的廟會開始,一頭栽進新莊信仰圈,細膩地研究官將首文化,打趣講到原本以為自己哪天可能會看膩,卻遺憾地說今年因為新型冠狀病毒,新莊大拜拜竟是十幾年來第一次的中斷。介紹言談之中,她的眼神殷切。「你應該要來看看的,不只看官將首,而是透過官將首來看新莊地方。」她特別說道:「將的迷人之處,在於從『人』的角度出發,以『祈願』為基礎,活在信仰裡頭。」

庄頭子弟的保境安民

台灣民間信仰的「將」,在現代社會的普遍觀念裡,是一種落伍、低俗、草根、不入流,甚至是以信仰來包裝武力械鬥的印象。但在張家珩的研究觀察裡,卻顯示出地方的驕傲:「特別是一些住在新莊街的小孩,從小看著大拜拜長大,一心只想一輩子能夠跳一回官將首就好。」不外乎從凜然威帥的外在形象、剛正不阿的行為動作、禁語不言的嚴格規範,既有神祕,也具儼然氣派的官將首,宛如對神的偶像崇拜,「自己若能成為這樣的將」變成是新莊地方子弟的嚮往。

成為「將」的禁忌,譬如淨身、齋戒、少言(或者禁語)、不近女色等,是身而為「神」的必要神格,不挑戰、不違背,是一種遵守軍隊的軍紀原理,更是一種約束教育。

然而,要成為「將」,阿陸師點出,首要是「落香認主」。

落香,就是點香稟告,而「認主」是認定一位神明為主公,清楚自己的主神是誰,有了一個全然信任的寄託,將自己切實地交予信仰。更為嚴謹的,還會經過擲筊程序,除了人的自覺,並由主神取決,透過雙向性質的認同,來達到能否加入將團的決定。

雙向性質同樣用來看待「將」與「信眾」的關係,「將」不僅是單向的祈求,而是人有求,神必有應,甚至不必求,當將爺巡視地方,知道某些危難陰煞,會刻意前往制煞、救應、賜福祭改。

「落香認主」除了具有信仰意涵之外,更反映台灣民間信仰的「軍隊」概念,有主公、有部將、有兵馬,由上而下的階級(軍級)構成一個軍事戰鬥團隊,將團出門的廟會祭典有以陣頭為思考稱喚「出陣」,但更為貼近的說法稱作「出軍」,於駕前護衛主公、排班伺候,沿途除煞辟邪,為信眾排憂解難。而成為「將」的禁忌,譬如淨身、齋戒、少言(或者禁語)、不近女色等,是身而為「神」的必要神格,不挑戰、不違背,是一種遵守軍隊的軍紀原理,更是一種約束教育。

新北五股振鑫社的官將首成員,時常利用下班的時間進行練習,與團員之間熟悉陣式暗號,培養出絕佳的默契。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碩士、致力研究八家將文化的李佩儒回憶說道:「爺爺是鳳山鳳邑城隍廟的老將腳,記憶裡,他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漢,卻沒有想到他竟然為了跳家將,能夠遵守那些禁忌,等同於一股強大的箝制力量,這讓我相當好奇家將在他心中的地位。」

在過去,多半由庄頭內的壯丁組成的將團,成員除了扮將外,也是位處第一線保衛村莊的表徵,必須具有強健的體魄,在神的力量具象化的同時,在地居民經由召集將團,鞏固神的體制,與庄頭的安定。慶典與香科是主要維繫「將團」的根本,同時也是展現地方的自信、武力、財力,以及認同,而將團以「為信仰服務」為理念,經歷過辛勤練習與上場操演,也傳遞出將團與地方休戚與共的情感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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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曾任《經典》雜誌撰述。 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 會寫幾個字,並且認為所謂的「編輯撰述魂」就是:我多想大聲、用力地告訴你,這個世界因為有了這些人事物,總算有些特別,有些,不一樣了!
本名Alberto Buzzola,《經典》雜誌攝影召集人。 作品【海峽系列】獲2011年金鼎獎最佳攝影獎。〈難行仍行:邁向理想環境的交通規劃〉獲2012年吳舜文獎最佳專題攝影獎。
本文出自

扮將

【本期封面】攝影/安培淂
高雄鼓山地嶽殿吉勝堂八家將團裡,一名老將腳於出軍之際,在鏡前端詳面容。「扮將」作為顯性的台灣文化符碼,卻以相當隱性的理解存在於社會,不僅是信仰的神祕,曲解與誤解更讓「扮將」成為擺盪在正義與罪惡的力量。而近年來,將藝的展演、將學的推廣,似乎逐漸擦亮了看清「扮將」的那面鏡,有了一個認同扮將文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