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鳥 讓森林延伸到城市公園

台中市南區，國光路與興大路熱鬧街區間的國光國小裡，兩個五年級學童倚在三樓教室外的女兒牆前，對著校內一棵約五公尺高的楓香樹比畫，那樹幹分岔處已半枯，一個工整、約五公分直徑的正圓形樹洞格外清晰，「洞主」雖不見蹤跡，身分卻昭然若揭：

「一月中我就看到有五色鳥站在枯幹上打洞。」像搶答，其中一位廖同學率先說道，再推推身邊的黃同學，示意換你：「另一隻五色鳥站在後方枝條叫，兩隻鳥會換班、交替打洞，最後頭都探進去了。」黃同學接話毫不含糊。「但這幾週沒有看到牠們，」軟軟的童音有些惆悵：「還是有聽到『郭郭郭』的叫聲，不知道牠們是不是去找別的樹木打洞了。」

有三棟建築及一座禮堂的國光國小校地不大，鬧區包圍下，出了校門就是省道。校舍間綠樹疊加、並營造灌叢、水田、生態池等綠意，喧囂中讓人靜心。

「我們學校是連續綠帶間的小綠帶。」國光國小五年級導師，同時也是台灣野鳥協會理事的吳志典點開Google Map，以國光國小為中心，以西是中興大學的大綠帶，並延伸行道樹綠園道，東邊則有東峰國中、大智公園、旱溪旁的河濱公園，「居中的國光國小，是野生動物的跳島。」他語氣流露欣慰。

台灣特有的五色小精靈

楓香、欒樹、小葉欖仁、樟樹、榕樹、大葉桃花心木等大型喬木鬱鬱森森，長到三、四層樓高，擋住咫尺外的噪音與空汙，校園內童聲與鳥鳴交錯，「我們種樹時就決定減少修樹，也設計種樹區在颱風過境時，往建築物的反向斷折、傾倒，不做太多人為除草與清掃落葉，樹木營養夠，就愈長愈好。」在國光任教已二十四年的吳志典解釋，說話間，有黑冠麻鷺跳上枝頭。

隨著大樹長成，郊外搬進都市的鳥類偶要歇腳，可能就停在國光。校內鳥類相多元，從小型鳥白頭翁、綠繡眼，到猛禽鳳頭蒼鷹、領角鴞，稀有鳥八色鳥、黃眉黃鶲都利用過校園棲地；候鳥過境時，天空不時掠過往霧峰去的灰面鵟鷹。

「過去常聽到五色鳥的聲音，不過，打洞築巢還是第一次被學生觀察到。」五月時序，楓香樹上的巢洞悄然，翻開學生的校園鳥類生態探索日記，稚嫩筆跡記錄幾週前看到五色鳥的時間、地點、打洞的行為與鳴叫聲。吳志典拍拍孩子肩膀，溫柔提醒下課要繼續聽聲辨位，找尋五色鳥的校園行蹤，並留意眼下是繁殖期，在適度的距離外觀察，懂得不打擾的溫柔。

顧名思義，五色鳥的羽色是五種色調。黑眉、眼前與前後頸有紅斑，額與上喉部為金黃色，下喉與頸側則是藍色，還有最大面積的翠綠羽色，讓牠們這種偏愛森林與大樹的鳥兒，在樹林間穿梭、覓食時像極了一片葉子，保護色拉滿。

「不過，『五色鳥』是很籠統的稱呼。」台師大生科院特聘教授李壽先打開康乃爾大學的世界鳥類資料庫(Birds of the World)，輸入擬啄木屬(Psilopogon)單字，網頁一打開，成排頭部色彩斑斕的綠鳥眼花撩亂地出現在螢幕上，數一數共三十三種。

李壽先直言，早年台灣五色鳥被視為分布於亞洲南部的黑眉擬啄木五個亞種之一，一九九九年時，在美國自然史博物館從事博士後研究的他打開標本抽屜，「一眼望去，台灣『五色鳥』在羽色分布明顯與其他地方採集到的標本不同。」回台後李壽先以此為主題，用分子生物技術分析各亞種遺傳物質，於二○○八年發表研究成果，確立台灣族群為特有種，同年也被中華鳥會正名，躋身台灣第十七名特有種鳥類，俗稱仍為五色鳥，也叫台灣擬啄木。

從森林邊緣飛入城市綠帶

擬啄木屬的鳥多以鮮綠色的亮眼外型吸睛，而頭頸的色彩分布與斑紋則各自鬥豔。牠們的形態特徵包括頭大喙重、身軀短胖如小棒鎚、飛行距離短，多棲息於樹林森林。不過，與同為一級洞巢者的啄木鳥不同處在於，雖然都會啄洞用以繁殖夜棲，但擬啄木屬的鳥多以果實為主食，跟我們叫樹醫生的啄木鳥會啄出樹皮內昆蟲下肚的習性相異。

一級洞巢者在生態界並不多。即使在以生物多樣性著稱的台灣，原生種的一級洞巢者也僅有五色鳥、小啄木、大赤啄木與綠啄木。大赤啄木與綠啄木都不易見，而小啄木多住在森林深處。一級洞巢者在生態界的位階，就像努力找合適木材打洞做窩的工班，除自用外，舊巢也會成為二級洞巢者如山麻雀、領角鴞等鳥種需要樹洞時的選擇。當然，昆蟲、樹蛙、飛鼠、松鼠等動物想使用巢洞時也不會客氣。

不過，五色鳥一開始並不是都市人常見的鳥種。

台北市野鳥學會資深解說員丁昶升曾為文指出，台北盆地雖有山林環繞，但許多過去活動在低海拔山區的鳥種，分批進入台北也不過是這三十年間的事。在九○年代前，僅在植物園記錄到五色鳥；九○年代後，幾個大綠地如台大校園、二二八和平公園、大安森林公園、中正紀念堂、國父紀念館，陸續進駐穩定的繁殖族群。到了二○○三年後，較小型的都市公園如華山文創園區、景美公園等綠地，甚至行道樹間，才漸漸可觀察到零星的五色鳥巢洞。

吳志典也比較任教過的兩個城市，九○年代末在基隆百福社區實習時，他曾在群山環繞的校園與公園間帶學生觀察五色鳥；但二十一世紀初剛到台中任教時，即使在中興大學校內都沒見過五色鳥，近年才愈來愈常見。成功大學生科所教授李亞夫研究團隊曾在二○○七年針對台南市區做都市棲地的鳥類相調查，發現五十四個台南都市公園中，五色鳥僅出現在一個公園內──這個公園的主要特色是樹冠茂密且樹種最多，也是枯木留存率高的樹林型公園。

「樹冠茂密、樹種多、枯木/枯幹留存率高」，三組環境關鍵字，五色鳥所需的棲地條件，以及為什麼牠們飛入當代的都市綠帶，答案呼之欲出。

愛現又懂樹的花和尚

「我第一次看到五色鳥，是大學時代上課時，在陽明山看到這漂亮的小鳥。」農業部林業試驗所研究員葛兆年回憶。

當葛兆年進入林試所服務時，鄰近植物園的環境，是從事鳥類多樣性與保育研究者極佳的研究場域，也促成她與五色鳥再次相逢。「雖然我們都稱森林型鳥類，但有喜愛森林內部的，也有比較偏好森林外部活動的鳥，五色鳥就是偏外部的鳥。」葛兆年露出微笑：「跟牠們喜歡鳴叫應該很有關係。」

一身翠綠如葉片的五色鳥，有天然隱蔽色，偏偏有愛現的個性。最常出現的鳴叫聲是「扣－扣－扣－扣」的連音，如急敲木魚，引人駐足注目，一眼望去卻是滿頭亮彩，也因此被台灣人暱稱為花和尚(羅馬拼音：hue-á huê-siūnn)。

葛兆年指出，五色鳥的鳴叫看天候，也看季節。晴天比陰天容易鳴叫，夏天比冬天早起鳴叫，「鳥兒靠聲音傳遞訊息，聲音穿透的難易度，跟牠們是否鳴叫也有關係。」鳥類鳴唱極耗能量，並不是無聊沒事愛講話，若無法傳出去達到溝通效果，也會減少鳴唱頻度。

李亞夫曾在墾丁恆春熱帶植物園觀察五色鳥，發現五色鳥喜歡待在森林區「視野開闊點、面外的」外圍疏林，而非內部密林。選來停棲鳴唱的樹，多是環境中高於周圍的樹木，而牠們就站在突出的枯枝或枝葉稀疏的樹梢上，扣扣叫喚。李亞夫與五色鳥的緣分也起於五色鳥愛鳴唱的不甘寂寞，「二○○一年時，我正在墾丁研究蝙蝠，白天是補眠的時間，但天色一亮就會被一種鳥的叫聲吵到不能睡。」尋聲找去，樹冠層間找到這擾人清夢的可愛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