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待今天的老人,就是善待明天的自己

政府正如火如荼的推動「長照2.0」,企圖給失能失智的年長者有一個更為良善的照護制度,專業的照護或金錢的補助固然重要,其實他們最需要的是生命熄滅之前的尊嚴,與走下生命舞台的最後亮麗餘光。徒有制度不是對治社會老化的萬靈丹,如何對症下藥,了解老少的心態,在施行「長照2.0」制度過程的人為善待,才是重點良方。

月如穿梭,勞碌難計年,驪歌高唱猶然在耳,大學畢業忽悠已逾五十年。這期間,往昔朝夕相處,同窗共讀的紅顏青年,現在已雙鬢白染,皺紋滿面,猶如強弩之末,落日夕陽。

遙想當年,方帽高拋,談笑間,揮揮衣袖,背起行囊,邁出校園,帶著理想,各奔前程,為事業翻滾,將寶貴的青春淹沒於紅塵,把純淨的心靈置於喧囂。除少數同學偶於電話匆匆幾言,鮮少同聚一堂,閒話別後家常。

年逾古稀,回首往事,情景歷歷,社會冷暖,人情虛實,強欺弱,眾暴寡,風霜飽嘗。「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世態炎涼,冷眼旁觀,孤燈夜坐,愁緒難眠,不免感慨萬千。

塵封多年的同窗情誼,在人生的晚年,再度活躍台面。手機群族,信息往返,千里之遙,不是界限,一指神通,千里傳音,互報平安,傳遞照片,加談生活近況,欣欣然無可名狀。

故人海外返台,多年不見,不免競相傳喚,相約喝茶聚餐兼述憶往。「少壯離校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同學相逢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樣的相逢,雖然不是賀知章,但彷若賀知章,說來有點荒唐,情境相彷,確也增添不少笑談。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久別重逢,彼此打量,身材各顯「環肥燕瘦」。曉鏡明知鬢顏改,笑談猶覺心中暖,老態已龍鐘,歲月催人變了樣,雖老不服老,坐定神閒,餐廳裡,熱絡寒喧,同溫取暖,互道「老當益壯,瀟灑依然」。有道是「人老怕說老」,儘管大家心知肚明已經「塵滿面,鬢如霜」,不復是當年美的少年,但對於「善意的謊言」,還是欣然接受,喜現眉間。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方唱罷我登場」,聚會苦短,臨別依依,合個影像,作個紀念,然後拍拍肩膀,握手抱拳,說聲「後會有期,來年再見」,回眸一瞬,留下深深的笑容一抹,又各奔前程,此後能否再見,世事無常,就看因緣。

此情此景像極唐朝詩人李商隱《無題》的詩句:「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讀來倍覺感傷。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聚會時的強顏歡笑,話別後的瞬間傷感,人生舞台年年換,戲劇情節也無常,人人都曾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世代推移,薪火相傳,豈能久站。

清朝文史名家趙翼《論詩》說:「李杜詩篇萬人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風起雲湧,浪起浪落,當年雄姿英發,豪氣干雲,曾經引領風騷的主角,如今已是「而髮蒼蒼,而齒動搖,而視茫茫」的遲暮老人,能不愁悵?

年華去矣,老化來襲,健康紛紛出現問題,每聞某某同學不慎摔傷,行動不便;或某某同學心身微恙,思慮遲緩,不免感慨一番,明知生老病死,是自然的法則,沒人能改變,即便是神仙。但回想伊人往事,仍興起「三十年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自艾自憐感嘆。

「往事只能回味」的愁緒才下眉頭,「老大徒傷悲」的抑鬱又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一股與時間不停揮別的斷裂感與失落感,油然而生,心中自然百味雜陳。但念頭一轉,感知天地萬物「因緣生、因緣滅」,生命來自於空,又回歸於空,何可怨哉?「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只要看淡生死,戡破人生,隨緣自在,正念的陽光終究會掃開生老病死憂慮的陰霾,愁緒的千疊萬浪,在澎湃後漸歸平靜,留下「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的餘暉光彩。

說來何其輕鬆,何其豁達,但字裡行間卻暗藏諸多心緒不安。隨著時代更替,男婚女嫁、養兒育女的觀念驟變,年輕人晚婚、遲婚、不婚漸成風尚,即使結了婚,晚生、少生、不生的思想浪潮襲捲,少子化導致社會的老化,大同世界「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理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人類科學文明大步伐向前,平均壽命年齡受益於醫學與疾病預防的進步而不斷延長,「花甲老人」已成過去,「人生七十古來稀」也已不稀奇。年輕世代不想生孩子,年老世代壽命大幅延展,有人戲稱「不生不滅」的世代已經來臨。在這種少子化的高齡社會裡,我們不知道「老弱鰥寡孤獨廢疾者」,將來應該怎麼辦?
據日本厚生勞動省前年發布的「二○一七年度全球平均壽命報告」指出:全球男女最長壽的地區是香港,這是香港連續三度拿下全球最長壽地區的紀錄。

香港女性平均壽命八十七.六六歲,男性平均壽命為八十二.七歲,都高於日本女性的八十七.二六歲與男性的八十一.○九歲。這個年頭,身處太平盛世,活過八十歲的人比比皆是,預估將來,逾百歲的所謂「人瑞」,會變得稀鬆平常,活過一百年,不再是人類的夢想。其實,這樣的長壽事實,已經發生、正在發生、將來勢必發生,對人類來說,這趨勢是福是禍,難料難斷。

當我們正視社會高齡化的棘手難題之前,有兩個必須釐清的概念:一是人的「平均壽命年齡」;一是人的「平均健康年齡」。兩者的差異,非同凡響,事關老人晚年的安養,必須嚴肅面對,不可輕忽小觀。

所謂「平均壽命年齡」是指一個國家或地區的人民,活到最後一口氣,生命終結那一刻為止的平均存活年齡,不管是否疾病纏身,插管苟活,命懸一線,或終年臥病在床,失能失智,生活無法自主,需人照護,直到死亡為止的平均年齡。而「平均健康年齡」指的是雖然已是高齡,但身體仍然健康,無需別人照護,能夠行動自如,可以獨立自主生活的平均年齡。

現實告訴我們,在我們的社會中,「平均壽命年齡」和「平均健康年齡」之間,存在著不小差距。依照已經公布的統計資料,二○一六年女性的「平均健康年齡」為七十四.七九歲,男性則為七十二.一四歲,相較於「平均壽命年齡」相差了逾十歲,這數字所代表的意義非常殘酷。

大家不妨想想:在「壽命年齡」結束之前,幾乎平均有十餘年的失能、失智甚至病痛殘疾的不健康狀態,或非常不健康狀態要面對,這段度日如年的餘生,漫漫長路,如何讓罹疾的老人與其家屬從容無憂度過?想來讓人不寒而慄。在銀髮黯然處處飄的這個世代,老與病相互糾纏,如何縮小「平均壽命年齡」和「平均健康年齡」之間的差距;以及如何讓老人在「平均壽命年齡」的最後十餘年,能夠無憂度日、健康過活,有尊嚴、有品質地安度餘生,應該是世界各國必須全力以赴的問題吧!

人既然活著,就要活得有尊嚴、有品質、有喜感、有價值、有意義,才是受到祝福、受到歡迎的生命。平均壽命年齡和平均健康年齡相差十餘年,表示人活著的最後十餘年是活在痛苦、無奈、沒有尊嚴、不能自主,苟延殘喘中,不僅個人活得沒有意義,也因為沒有意義地活著,增加家人煩惱和負擔。

再進一步細想,表面看起來像是屬於所謂「平均健康年齡」的族群中,究竟有多少人活出真正健康、快樂、有價值、有尊嚴的晚年呢?有多少人又活在沮喪煩惱、愁苦悲痛、抑鬱寡歡、埋怨焦慮的藍色陰影中呢?

這種外強中乾,外表看起來不殘不疾、無病無痛,生活既能自理,又無需別人照顧的老人,內心裡卻存在著揮之不去的憂鬱和難以再拼湊起來的精神碎片。他們的痛苦和沮喪,愁苦與躁鬱,有多少人能理解他們內心深處在想什麼呢?又有多少人關心他們是不是罹患了身心上的疾病呢?這些老人通常都會選擇謝絕訪客,閉門獨居,鮮少參加活動。憂鬱,讓他們孤獨,厭世,讓他們憤世,失焦的內心世界與匱乏的心靈生活,使得生命的品質節節下降,社會老化所產生的問題正在無限延伸。

人類社會自工業革命與資本主義興起以來,世代的價值觀就開始翻轉,物質的追求勝過精神的涵養。年輕人的新思維壓倒年老人的舊威權,老年人少有兒孫陪伴,愈顯孤寂;飽經滄桑積累起來的個性,也愈加孤僻。新世代自小被灌輸的「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的強烈「自我」意識,和老一輩「與人為善,以和為貴」的群體共好觀念,南轅北轍。

於是所謂的「代溝」產生了,這條難以連通的斷裂鴻溝,隨著時空的快速變遷,有愈來愈大的趨勢,加上少有顧忌、為所欲為的自媒體與網路世界的異軍突起,造成所謂的「世代對立」。年紀大的人看不慣年輕人的盲動、躁動、叛逆與自私;年紀輕的人嫌棄年長者的食古不化與故步自封,於是世代的隔閡、對立與衝突,就這樣一代接一代地發生,永無止境。

站在歷史長河的制高點看,應該同理年長者的抑鬱與苦悶。他們年輕時曾無怨無悔地為社會付出,為世代貢獻,為養兒育女犧牲,到頭來卻得不到年輕人的尊重和理解,當然會抑鬱不樂。加上漸漸年邁體衰,對許多事情已力不從心,孔子不經意的一句「老而不死謂之賊」,讓年輕人有了藐視老人的藉口,也讓年老的人更加鬱鬱寡歡,焦慮與不安,自怨自艾。而年輕世代面對愈來愈激烈的競爭壓力,工作愈來愈忙祿,無暇顧及家中老人的感受,人口老化造成年輕世代的負擔,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不可承載的重;對年紀大的人來說,這是難以言說的無奈與憂愁。

年輕人的壓力,老年人的憂鬱,各有難解的習題,加上「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心理的鬱結和精神的苦悶逐漸轉換為一種身心的不安和失衡,於是被醫生診斷出患有憂鬱症的人口愈來愈多,這種現象,不僅台灣如此,幾乎所有先進國家或發展中國家,亦復如此。

政府正如火如荼的推動「長照2•0」,企圖給失能失智的年長者有一個更為良善的照護制度,讓他們能度過無憂無懼的晚年,用心不可不謂良苦。但對失能失智的長者來說,政府給予專業的照護或金錢的補助固然重要,其實他們最需要的是生命熄滅之前的尊嚴,與走下生命舞台的最後亮麗餘光。所以,徒有制度不是對治社會老化的萬靈丹,如何對症下藥,了解老少的心態,在施行「長照2•0」制度過程的人為善待,才是重點良方。何況現在「長照2•0」的制度和體系,專業人員的培訓和落實,還存在著不少待解的盲點。

善待今天的老人,就是善待明天的自己。長照制度不僅是為善待今天的老人所設計的,也是為明天的自己設計的,如何讓現在的老人與未來的自己優雅地走下人生舞台,政府與民間社福團體都應關注與重視。

作者
現任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暨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執行長,《經典》雜誌發行人。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曾任記者、採訪主任、總編輯。榮獲1983年全國十大傑出青年、1982年金鼎獎新聞編輯獎、2000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 皈依上證下嚴法師,法號思熙。著有《月映千江》、《惜緣》、《微觀人生》、《生命的承諾》、《生命的風華》、《攀登人生大山》、《生命的活水》等書。
本文出自

緬甸

【本期封面】攝影/Brennan O`Connor
豆大的雨點落在車窗,模糊了原本透明清晰的玻璃,雨痕像淚痕,「民主」似乎是虛無縹緲的想望。二○○八年公投的《緬甸憲法》,換湯不換藥地保留軍事獨裁的爭議,對待少數民族仍然武力侵犯,無談判,不妥協。而少數民族訴求的獨立,僅是想要返回家鄉,種自己的田。不平等的和平造成緬甸的戰火苦難,實現真正的和平愈顯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