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哭著來,也要笑著走

人生能夠健康的頤養天年最好,不能的話,可以選擇醫療自主,生前預立醫囑,作好生死準備,生命總有盡頭,無常來時不做無謂的搶救,出生時不情不願地哭著來,死時要坦蕩無悔地笑著走。

一、貴州長壽村的「傳說」

楊教授是台灣醫學界大老,也是知名胸腔內科權威教授,享年逾百歲。大約在往生的十多年前曾經問過我:「你知道中國貴州有一個長壽村嗎?」

我說:「貴州我常去,也到過不少地方,但從來不知道有一個叫長壽村的地方。」

對於這個突來話題,我感到好奇,於是我問他:「您為什麼問這個地方?」

楊教授說:「我只是聽人說貴州有個長壽村,村內九十歲甚至逾百歲的老人不少,他們都有一套養生方法,如果是真的,我倒想去一探究竟。」

當時楊教授年近九十歲了,身體相當硬朗,每個禮拜都背起行囊,像年輕人一樣闊步台北火車站月台,搭乘北廻火車前往花蓮,將畢生所學的臨床醫學經驗,傳授給花蓮慈濟醫院的住院醫生,那種提攜晚輩、為醫療作出奉獻的精神讓人景仰。

楊教授雖然受的是西醫訓練,歷任台灣最知名大學醫學院長和附設醫院院長,是當時西醫界的領航人物之一。退休後他突然對中醫產生莫大興趣,絲毫沒有些許西醫的優越感,倒是認為中醫能夠傳承二、三千年還能屹立不搖,一定有它的道理和醫療的效果,尤其是養生保健和病後調理。所以退休後他致力於中醫的發展和推動中西醫交流。

二、喜逢百歲人瑞

記得當時我還告訴他,雖然我不知道貴州有個長壽村,但我曾巧遇一位年逾百歲的貴州麻山地區老人。她坐在一顆大的石頭上,太陽即將西下,一臉慈祥,純樸打扮,有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模樣。

於是我主動趨前問候,她也友善微笑回應。我看她髮白鬢霜,握著她的手問道:「老人家,您今年多大了?」她似乎有點重聽,我提高音量靠近她的耳邊,再問了一次。
這次她懂了,用濃濃的鄉音說:「一百零二歲了。」我有點訝異,眼前竟是一位百歲人瑞;我用帶有難以置信的語氣說:「真的嗎?」站在旁邊的一位頭髮斑白的男子說:「真的。」「你怎麼知道?」我問。

他說:「我是她的兒子。」

「那你幾歲了?」我上下打量著他。

「都七十好幾、接近八十了。」他笑著說。

我還是存疑地說:「老太太可有出生證明?有的話,可以拿給我看看嗎?」

他說:「有啊!我去拿。」轉身向幾十步遠的房子走去。很快他把戶籍名簿拿給我。

我翻開一看,果然記載著一九○六年,是清朝末年出生的;改朝換代的時候,她僅五歲。可見偏遠山區奇人異士所在多有,活逾百歲雖然罕見,還是可能。所以我也不敢否定貴州有長壽村的存在。

三、愈活愈老的未來

過了將近半年後,我又在前往花蓮的火車站月台上遇到楊教授。我主動問他:「楊教授,您找到貴州長壽村了嗎?」

他說:「找到了,也去過了。」

我好奇的問:「結果呢?那裡的人真的都很長壽嗎?」

他苦笑地說:「那裡的老人幾乎人人自稱已九十多歲甚或一百多歲了,但都拿不出法定的出生證明;沒有出生證明,就不能證明他們自稱的年齡為真。傳言不可信,可能被誇大了。

「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這就是科學家的精神。楊教授是台灣醫界權威,當然有足夠的思辨能力,能夠分辨真假虛實。

話雖如此,我們還是不能否認未來有長壽村存在的可能。如今醫學和科學都給出了證據,人類的平均壽命年齡正在不斷提升,世界平均壽命超過八十歲的國家與地區有三十多個(包括台灣在內),這種平均壽命不斷延長的趨勢,在可預見的這一世紀應該不會停歇,除非有難測的重大天災人禍,或突如其來難以防患的嚴重傳染病發生。

這種人類平均壽命不斷延長的原因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得力於公共衛生觀念的普及落實、醫藥科學的突飛猛進、糧食營養的逐漸改善、流行傳染病疾苗的研發使用、國家對人民健康的有效作為和持續關注,以及國際非政府組織和慈善團體不遺餘力的做出貢獻等因素有關。

四、少子化的社會隱憂

「人生七十古來稀」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古代能夠活到七十歲的很稀有,而能活到八、九十歲算是壽翁了,超過一百歲就叫「人瑞」,算是國寶級人物。現在「古稀老人」滿街跑,八、九十壽翁到處遊山玩水已屢見不鮮,百歲人瑞不再如當年被當成極為珍視的國寶了。

先進國家高齡或超高齡社會真的來臨了,加上少子化的衝擊,人類平均壽命延長的趨勢正在加快,過去大家尋尋覓覓,令人欣羨的長壽村,想不到現在儼然成為先進國家必須嚴陣以待的棘手社會問題。

其實,社會問題不在於人口的高齡化,而在社會的少子化。過去農業社會需要足夠的勞動力,多子多孫是家族興旺的象徵,所以「子孫滿堂」、「人丁興旺」就是給人最好的祝福。「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照顧老人不成問題。

現在社會,工業化了、城市化了、資本化了、功利化了,智能網絡上天入地,人人只對手機或平板說話寫訊息,人際關係開始疏離了;「小家庭」追求個人自由的生活模式,稀釋了過去二代同堂或多代同堂的養兒弄孫親情了;「工作壓力」讓年輕人畏懼婚姻;即使結婚,也不輕言生育。於是晚婚、畏婚和不婚、不生,成為社會的普遍現象。先進國家少子化問題短期內似乎無解,原因千篇一律,都是「養不起啊!婚後兩人世界逍遙自在,何必養兒育女,自找麻煩。」

五、老而健康是謂「壽」

孩子少了,高齡化了,老人誰來照顧呢?「長壽」好像變成了社會的災難。所以政府紛紛推出了所謂的「長照」、「長照2.0」,鼓勵民間申設養生長照機構,打造人為的長壽村。

長壽不應該是問題,問題在於「不健康的長壽」。如果把行動自如、生活能夠自理的老人稱為「健康的長壽」,長壽村就是理想國,人口老化再也不會是問題。

相反的,對於一直臥病在床,群醫束手,命懸一線,必須不斷靠醫療介入、長期有人寸步不離照顧,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的老人來說,才是一種苦難,一種折磨。

生老病死,是人生不能避免的過程,人老了是否能夠「善終」,就看「餘年」的長短。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餘年一直無助的躺臥床上,任人擺布,喪失了人的最後尊嚴。

據統計,歐美國家的「臥病餘年」比我們要少得多,但這不代表歐美國家老人的健康情況比我們好,而是他們對「臥病餘年」的認知和態度有所不同。

日本高齡醫學專家宮本顯二和宮本禮子合著的《不要在病床上說再見》是一本生死學的好書,書中要告訴我們的是如何作出有尊嚴的臨終選擇。

六、有尊嚴地說再見

台灣平均「臥病餘年」時間長達八年左右,比起歐美國家約僅半年,的時間簡直難以想像。宮本醫師在《不要在病床上說再見》一書中說:「在歐美人士的普遍認知裡,高齡者到了臨終期會自然而然失去食慾,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使用經由腸胃道點滴等人工補充營養的方式,為高齡者延命,也就是干涉他人的自然發展,反而被視為一種侵害人權與倫理的行為,更被認為是在虐待老人。」

想像一下:如果我們已經意識不清、不能言語,包著尿布,被綁住手腳,躺在病床上,僅能從口中的塑膠管灌入營養品,用這種模樣來做人生的謝幕,有誰願意?

所以,日本高齡醫學專家宮本醫師的善終建言是:「沒有插管、灌食、洗腎與人工呼吸器的另一種終老方式。」在歐美,很少看到長年臥病在床的老人;在台灣,想擺脫住院、臥床的折磨,卻是奢望。

七、善終是一種福報

人老了,終不免一死。「無疾而終」是最好的結局,「壽終正寢」是人生修得的正果,是一種福報,也是一種不錯的祝福。風燭殘年,餘命無多,追求的都是善終。但是,為什麼醫療愈發達,想要圓滿善終卻愈來愈困難?其實,問題不在醫療是否發達,而是在文化上是否受到制約,觀念上是否與時俱進,親情上是否能明智豁達的割捨。

歐美國家之所以很少看到長年臥病在床的老人,不是他們的老人都很健康,而是他們寧可選擇自然死亡的善終,也不願長期無望的在病床上任人擺布,痛苦掙扎。

東方大部分國家,濃濃的孝親觀念,對家族高齡長輩,哪怕已經群醫束手無策、命懸一線,也都被要求「只要一息尚存,就不應該放棄,要用盡一切醫療的外力介入,以待奇蹟出現。」這樣做,符合傳統文化的孝道觀念,卻漠視老人的身心感受,使其最後的生命尊嚴被踐踏。

人生能夠健康的頤養天年最好,不能的話,可以選擇醫療自主,生前預立醫囑,作好生死準備,生命總有盡頭,無常來時不做無謂的插管搶救,讓出生時不情不願地哭著來,死時也要坦蕩無悔地笑著走,在病床上無意識地被親友說再見,不如臨終前和親人一一溫馨的告別,這才是人生最完美的句點。

作者
現任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暨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執行長,《經典》雜誌發行人。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曾任記者、採訪主任、總編輯。榮獲1983年全國十大傑出青年、1982年金鼎獎新聞編輯獎、2000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 皈依上證下嚴法師,法號思熙。著有《月映千江》、《惜緣》、《微觀人生》、《生命的承諾》、《生命的風華》、《攀登人生大山》、《生命的活水》等書。
本文出自

植物園考古揭密

【本期封面】封面繪圖/蔡小咪
植物園遺址最大特色是發掘出多個不同年代的遺留,文化豐富。插畫家參考地理地質與人類文化史,甚至嘗試以AI還原場景,一再推敲考證古台北湖週遭何以自史前時代就是個宜居好所在:人們打樹皮製衣,耕作稻米芋頭為主食,手捏陶罐顯現審美觀……,在大家熟悉的植物園延伸更多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