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頭,人怎樣對待著人!

工業化、科技化、大數據、演算法,鋪天蓋地,帶來時代巨變。此時此刻,我們更應該時刻反省:人類應該怎樣對待大自然?人又應該怎樣對待著人?

國「湖畔詩人」華茲華斯(一七七○年—一八五○年)的詩作《早春》這樣的寫著:

我躺臥在樹林之中,
聽著融諧的千萬聲音,
閑適的情緒,愉快的思想,
卻帶來了憂心忡忡。

大自然把她的美好事物,
通過我聯繫人的靈魂,
而我痛心萬分,想起了
人怎樣對待著人。

那邊綠蔭中的櫻草花叢,
有長春花在把花園編織,
我深信每朵花不論大小,
都能享受它呼吸的空氣。

四周的鳥兒跳了又耍,
我不知道它們想些什麼,
但它們每個細微的動作,
似乎都激起心頭的歡樂。

萌芽的嫩枝張臂如扇,
捕捉那陣陣的清風,
使我沒法不深切地感到,
它們也自有歡欣。

如果上天叫我這樣相信,
如果這是大自然的用心,
難道我沒有理由悲嘆,
人怎樣對待著人?

在華茲華斯的眼裡,大自然時時釋放著美善,讓人可以在谿壑水邊漫步徜徉,在林蔭底下閒緻臥躺;可以任由清風拂面;可以欣賞樹梢的互訪;可以聆聽鳥叫蟲鳴。色彩編織的花叢,翩翩飛舞的蝶影,湖光瀲灩,挽人流連。抽枝萌葉,張臂如扇,迎抱皎月翠山。風聲、雨聲、海浪聲,草香、花香、泥土香,點滴沁人心田,讓詩人喜悅無限。

其實,華茲華斯生活的那個年代,是英國第一次工業革命崛起的年代;是經濟大幅起飛的年代;是蒸氣機替代人力與畜力的年代;是傳統產業逐漸式微的年代;是藍領階級與白領階級出現壁壘分明的年代;是人類對大自然的態度悄悄轉變的年代;也是人與人之間和諧關係,江河日下的年代。

老天是公平的,大地是講理的,朗朗乾坤,有得必有失。工業革命助長了物質生活,卻漠視了人文涵養;豐富了外境的美化,卻形成了心靈的匱乏;忙碌工作賺取了財富,卻失去生活的閒雅;欲望不斷擴大,卻失去人情的融洽,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從咫尺漸成天涯。

華茲華斯以詩人的浪漫與敏銳,一方面感受天地豐厚的賜予,一方面又反感於人際的冷漠、無禮、粗魯與對立。物質日豐,人情日薄;富者愈富,窮者愈窮;舊的階級尚未褪去,新階級又悄悄來襲,這都讓詩人憂心不已,一嘆三問:「人怎樣對待著人?」

詩人的驚天一問,我心戚戚,喚醒六、七十年前童年的回憶。雖然白雲蒼狗,時過境遷,心中仍有千千結,但答案爽朗在心,知道這個年頭,人是怎樣對待著人。

兒時年少,生活單純,在那普遍貧窮的年代,無需比較與計較,人與人相對平等。沒有高樓林立,土房竹籬,戶與戶間,或許隔著竹籬,但鷄犬相聞,人與人之間,相互聞問,人情甘醇。

那個年代,沒有豪華的百貨公司,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但小雜貨店成了物流總匯,足夠滿足日常生活一切。

那時,沒有成群的摩托車,兩條腿就是最佳的交通工具,一部腳踏車就已讓人羨慕不已。

那時,也沒有呼之即來的小黃計程車,載客三輪車,車站市場列候,算是代步主流,區區幾元費用,也沒有多少人捨得乘坐。自用小轎車更是稀有,擁有的,不是殷商巨富,就是高官乘坐,官府所有。

沒有高速公路,沒有高速鐵路,鄉間土石夯成的道路,遇雨泥濘,日晒成土,強風刮起,車輛駛過,捲起飛揚塵土,行人迎來一團沙霧。

鄉鎮街道路燈稀有,日落送走最後斜陽,人們加緊摸黑趕路,幸好田埂小路,螢火蟲成群提燈照路,滿天星斗,皓月當空,草叢水邊,蟲聲蛙鳴,詩樣的微光微音,伴隨著行色匆匆的夜歸人。

那時,就業不易,少有稍具規模的大型工廠,遑論技術密集的科技園區,在民國四十、五十那個年代,台灣百廢待舉,農村鄉下,普通人家,農作之外,工作之餘,為增加收入,家庭主婦,男女老少,巧手細工,編織席帽,組裝飾品,響應「客廳即工廠」號召,發揮著民間巨大的生產力,有助外貿。

那個年代,電視開播沒多久,電視機算是稀有。報紙的銷售,因識字率偏低,知識分子是訂報的主力對象。收音機是當年傳媒的主流,家庭主婦一邊工作,一邊聽著廣播,歌仔戲,流行歌曲,有時唱個幾句,猶能琅琅上口。

沒有手機,當然難以想像現在的人手一機,家有電話,就已相當珍稀。大、中、小學沒有那麼多,能受教育就已算不錯。沒有太多的大小選舉,也沒有太多的口水對立,彼此溝通,南腔北調,各帶濃濃鄉音,比手畫腳,雖有些許語言的隔閡,但心存善意,倒也一團和氣。

沒有太多廚餘,大家都知道食物得之不易;沒有空氣汙染的問題,沒有生態環保的爭議,簡樸生活,處處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社會風氣純樸,鄉村小鎮,人人自謙是「草地人」,識字不多,見識不廣,見人總親切地說:「吃飽沒?來飲茶!」在那個年代,「食事為大」,能夠填飽肚子,討個茶水喝算是不容易,一句「吃飽沒?來飲茶!」是問候語,也是關心語,充滿樸質的人情味。

路邊的茶亭,大大的茶壺,寫著「奉茶」兩字,是善行,是心意,苦人所苦,關懷著從遠方一路走來的行人,哪怕和你素昧平生,路過就是有緣,口渴了,喝一杯,走累了,喘口氣,稍作休息,再頂著炙熱的豔陽趕路去。無名氏的善舉,把你當作尊貴的客人、遠方的親戚,用熱情默默地祝福你。那時候的人,雖然清貧,但人人都能將心比心,知道「人應該怎麼對待人。」

生命短暫,從呱呱哭啼、脫離母體而來,到告別人間、由親友哀戚扶柩而去。這期間,不論時間長短,不分世態炎涼,人生如戲,鑼聲響起,「你方唱罷我登場」。名聞利養,世事滄桑,成敗枯榮,驚濤駭浪,驚鴻一瞥,過眼雲煙,頓成泡影夢幻。

陳年往事,刻骨銘心的,不堪回首;瑣碎細節的,都已飄遠;平淡乏味的,逐漸淡忘。留下可以憶說的,僅是人生畫布上的彩筆一抹。

日落黃昏,夕陽的餘暉,似在回眸一整日的行程。日出的晨曦,正午的豔陽,日落的斜陽,都有它不可替代的風景。人到老年,營營一生,懷舊情結,油然而生,如同白髮宮女,愛說當年深宮的場景。

年輕人,對長輩的講古,也許已經可以如數家珍。老人家說到過去如何過日子,又是如何對待人,也許你也會不耐地說:「現在是什麼時代了,老是講過去!我都已經聽到耳朵長繭了!」雖百般不願,但還是請你傾聽,這是老人的婆心,應該得到善意的回應。

朋友說:「當你開始不停回憶過往的時候,你就開始老了。」

我說:「人老了,如果默然不語,那一定有病。」

回憶是每個人最珍貴的個資,是一生最後的資產。它將漫長的歲月,淬煉成簡短的箴言。

所以,當長輩在感嘆,在憶往,請讓他們暢所欲言,同理他們對人生來日無多的徬徨,對現實的諸多不滿。
更何況,今天你眼中的長輩,四、五十年後,就是白髮蒼蒼的自己,人人都有「塵滿面,鬢如霜」的一天。

大自然永遠良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在大化中,豈可抗天?人活在人世間,又豈可不情牽?

工業化、科技化、大數據、演算法,鋪天蓋地,帶來時代巨變。此時此刻,我們更應該時刻反省:人類應該怎樣對待大自然?人又應該怎樣對待著人?詩人的大哉問,我們必須積極作答。

作者
現任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暨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執行長,《經典》雜誌發行人。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曾任記者、採訪主任、總編輯。榮獲1983年全國十大傑出青年、1982年金鼎獎新聞編輯獎、2000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 皈依上證下嚴法師,法號思熙。著有《月映千江》、《惜緣》、《微觀人生》、《生命的承諾》、《生命的風華》、《攀登人生大山》、《生命的活水》等書。
本文出自

壬寅話虎

【本期封面】圖片/Gettylmages
東北虎是現存體型最大的老虎,主要棲息在俄羅斯西伯利亞、朝鮮及中國東北。在過去一百年,野生老虎的數量下降了96%,世界自然基金會曾啟動保育計畫,希望今年野生老虎的數量可倍增,但目前仍不足四千隻,最大的問題就是盜獵以及棲息地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