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山島 逆旅

由遠而近,雲朵、龜山島、太平洋、聚落和水田,作者生命的起點也由此展開。

一九七八年,攝影師阮義忠從北宜公路俯瞰頭城鎮,留下這張山水畫般的照片。(攝影/阮義忠)
一九七八年,攝影師阮義忠從北宜公路俯瞰頭城鎮,留下這張山水畫般的照片。(攝影/阮義忠)

生的旅程用最少字概括,那就是:離家與返鄉的過程。最不幸莫過於有家歸不得、無鄉可回。我小時候就逃過家,大學聯考一落榜更是迫不急待去台北謀職,從那時起便只有過年過節才會不太甘願地回家。在外闖蕩半個世紀,臨老還能回到家鄉安身,實在幸運。

載我走吧,火車!

幼時的頭城是個長年處於沉睡狀態的所在,當年還沒有濱海公路,北宜公路則是經常有車墜崖,司機在九彎十八拐的碎石子路單行道上開車,會沿路撒冥紙以求消災解厄。對外交通以火車最為安全便利,那條橫切在蘭陽平原上的鐵軌,自小就是我憧憬外面大千世界的觸媒。

對阮義忠而言,龜山島是猶如擁有生命一般的存在,高興時就露出臉來,不高興就以雲朵半遮面。

白天,貫穿鎮中心的開蘭路上人沒幾個,狗沒幾頭,日日月月碰到的面孔都是那幾張,還老是一樣的肅穆。一切安靜得令人窒息,只有從月台方向傳過來的火車聲才會讓我稍微安心:這個鎮沒被外人遺忘。

夜彷彿特別早降臨這個閉關自守的小鎮;每星期六晚上才會出現的賣藥郎中,頂多能把魔術及功夫把戲耍到八點,然後,再怎麼汗流浹背、聲嘶力竭地使出壓軸噱頭,也吆喝不回紛紛散去的鎮民。眾人不吭氣地分道揚鑣,回家就寢,彷彿多留片刻就會被視為浪蕩了。

於是,天上的星光也像沒充足電似的漸漸黯淡,空氣如急速冷凍般地僵了,大部分鄉親也結結實實地進入了夢鄉⋯⋯這絕對算不上是道地的夜吧?但狗已經吠了,貓也頻頻叫春。我家後頭,幾戶鄰居所養的公雞又在亂啼晨,大概是鎮民太早上床,攪亂了晝夜的正常運行,讓牠們的作息也反常了。

而我,幾乎天天在這個不是半夜的半夜時分,睜眼側臥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等待由宜蘭開往台北的末班慢車;聽著它進入月台,聽著它駛出這個令人悶得發慌的無趣小鎮。

颱風來襲時的小島,一方面鎮日陰雨,另方面雨停時分,又霞光萬丈,只是這樣的畫面往往曇花一現,瞬間即逝。

火車站離我家有五、六分鐘步程,但是在沉睡的鎮上,一切細微的聲源都如同經過音響設備的好喇叭擴大,傳真又攝神。咯咯、咯咯、咯咯——由遠而近、由弱而強的輾軌聲終於傳來了;起山風而順向時,會讓人以為這列火車就從門前駛過。

「把我載走吧,把我載走吧!把我帶到終點站台北,讓我離開這個連鬼都不願意待的地方吧!」在數不清的夜晚,我的心隨著輾軌的節奏跳著、盼望著,不甘願地在寂靜重臨時怨怨入眠。

第一次出走

在那時,我不但從沒搭過火車,連鎮外也沒走出過。很快地,我終於搭上了火車。然而,這第一次的經驗非但沒讓我有如願以償的滿足感,還像沉淪於噩夢般地驚懼及絕望。

全家福的照片底下,寫著「民國四十七年元旦」,左一為當時八歲的作者。

初二下學期,我被退學了。我選擇離家出走來躲避立即會降臨的羞辱及處罰。當我在天還未亮,摸黑溜出家門趕到月台時,只覺得手腳發軟、百感交集。這一去,是不是和親人永別了?淚在眼眶裡打轉,心頭陣陣絞痛。

火車頭的探射燈老遠就打過來,刺眼的光令我一時目盲,那再熟悉不過的輾軌聲竟然像失了音一般,傳不進我的耳膜。腦際間只有一大堆問號:我要怎麼度過今天、挨過明天?前途在哪裡?我毫無準備,不知如何應付。淚水滴落兩頰時,我攀握手把、踩上板階、進入車廂、無聲地飲泣。

火車才出月台,海邊的天際就露出晨曦;途經外澳、龜山、大溪、石城幾個小站,視野豁然開朗。我經常遠視遐思的龜山島聳立在汪汪的太平洋上,隨著火車彎來彎去,像會動似地在大海中慢慢轉身,等到頭和尾巴完全倒過來,我知道,自己已真正的離開了故鄉。

這次離家出走只維持了三天。第一天在台北後火車被職業介紹所騙走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元,第二天在植物園附近的南海路差點被急駛而過的摩托車撞死。還好一位善心婦人幫我雇了三輪車,將我載到遷居台北的同鄉家。

另一張全家福,最疼愛作者的祖母仍在世。

借了回頭城的火車票錢,我又搭了已經沒有半點夢的痕跡的髒火車,厚著臉皮賴回家裡。爸爸的一頓狠打,硬是忍了一個禮拜,看我無膽再度出走之後,才劈哩啪啦地落在我的身上。那時,我覺得自己的童年永遠過去了。

龜山島的子孫

頭城面積狹長,一邊靠山一邊靠海,鎮民半數務農、半數討海,開蘭路則被稱為頭城大街,多為商家或手藝舖。我家位於開蘭路中段,站在家門口,往左往右擺擺頭,便能將所有商店看個遍。老家後方的和平街頭、尾各有一座土地公廟,當中那間蘭陽的第一座媽祖廟慶元宮,也只是在拜拜時較有人煙。平時家家戶戶習慣房門緊閉,少有人在外閒蕩。

其實頭城也不是沒有過輝煌,它舊稱「頭圍」,是一七七六年(清乾隆五十九年)吳沙入蘭陽開墾的第一站。現存的和平老街雖只短短六百公尺,在早年可是赫赫有名的「十三行」(清代港口附近對外貿易行郊的總稱),商號、貨倉一間接一間,興旺得很。

靠山的拔雅里我倒是常去,幾座竹圍散居在田畝之間,其中一戶就是外婆家。童年比較甜蜜的回憶幾乎都跟祖母、外祖母有關,她倆是親戚,都姓藍,同樣來自頭城外海十公里處的龜山島,是隨先民從唐山飄洋渡海來台的移民子孫。

畫家楊乾鐘是阮義忠就讀頭城國校時的老師。作者老家在楊老師的畫筆下,因多雨而長滿青苔的牆壁,與藍天、碧水相輝映。

祖父在我剛懂事不久就離開了人間,因此阮家的一切都由祖母掌管;除了大伯、二伯,其他五位叔伯包括我爸爸在內,都住在一幢兩層樓的大宅內,沒有分家。祖母非常有威嚴,不必發號司令,所有人就會對她恭恭敬敬、順順從從,看到孫子卻總是笑逐顏開。她曾經彌留兩次,大家準備好後事,連靈堂都搭了,她又回神過來。第三次,家族上上下下半信半疑地又等了一兩天,才膽敢像辦喜事那樣舉行了喪禮。

她最喜歡在入睡前叫孫兒搥腿,而且特別喜歡我來搥。大家常說我是令人頭痛的怪小孩,可是祖母卻總是誇我好寶寶。光是這一點,就足夠幫我度過難熬的童年,讓我把幼時的受傷經驗化為日後的創作泉源。祖母雖目不識丁,記性卻特別好,鎮上的大小事情都瞭然於胸,遇到任何是非,總用朗朗笑聲化解一切尷尬與不快。不管什麼年頭,日子如何難熬,祖母總是心滿意足地過著每一天;走了以後,也依然留在每個人的心坎裡。

外婆的命運就截然不同了。一想到她,就會憶起她往生的那天。讀小學的我放學回家,一進屋,父親的木工學徒就表情詭異地對我說:「你外婆盪鞦韆去囉!」再往裡走,屋裡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所有人都去拔雅里了。

外公去世得早,外婆跟舅舅們守著幾畝薄田,鎮日忙個不停,收成卻還不夠還債。平時勉強過得去,可絕不能有人生病,無奈外公長年臥病,舅舅又患了甲狀腺腫大,必須時常抓藥。得知自己患了癌症,她就連多一天的擔子也不願意讓別人扛,每每想到這裡,我就難過得想哭。

躺在海天一隅的龜山島,靜靜地看著頭城海邊的衝浪客。

媽媽不懂避孕,從我有記憶起,她就一直在生小孩,兩年一個,生完隔天就下床做事,根本來不及照顧,所以每個小孩都曾住過外婆家。我又是最常去的,只要一捅婁子,大人就把我往拔雅里送。那真是我所認識的最苦的人家了,餐桌上少有葷食,除了蔬菜、地瓜,就是醃得死鹹的醬瓜、豆腐乳。豬是養來賣的、雞鴨是過年過節祭祖用的,所有食物都自家生產,能不花錢就不花錢。就連電燈也沒,天很黑了才點蠟燭,為了惜火,大家都得早早睡覺。夜裡偎在外婆的懷裡,我才知道,他們的被窩比家裡的還硬、還重、還不暖。

日子這麼苦,我卻不曾看過外婆愁眉苦臉,她總是說,下一季的收成一定會比這一季足,明年的冬天一定會比今年暖。記得小時候拿過的零用錢,面額最大的還是外婆給的,以所得與付出的比例來說,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慷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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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文出自

極境之鯨

【本期封面】攝影/金磊
身為海洋王者的虎鯨,在冰天雪地的挪威極圈裡,尋覓隨著季節更替而進入峽灣的龐大鯡魚群。在這個極圈環境與多生物相互交錯的大舞台上,我有幸於水下遭遇虎鯨群體奮起捕獵鯡魚球大戲。或許早已熟悉牠們的樣貌,或許只是從面前經過短短幾秒,但仍因為能與海洋王者近距離照面而欣喜若狂,且再次折服於牠們優雅與震攝並存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