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大格局叫「不常不斷」

在時間、空間、人與人之間,處處都有「無明」的存在。所以,除了要了解「無常性空」的萬物本質之外,也要覺知「因緣所生法」的相因相依的連續性,唯有如此,人生道路上才能走得從容淡定。

望聽到好消息,但聽到的,不少是壞消息。在壞消息中,偶爾聽到好消息,心中就雀躍不已。

人世間所謂的好與壞,都是相對的。自然宇宙間,本來就是靜寂清澄,沒有好與壞的分別,本來就是「緣起性空,無常無我」,而一切所謂的「有相無相」,都是緣起緣滅,因緣條件具足,就產生了「有」,因緣條件消失,又成了「無」。「有」與「無」,相依相續,新新生滅,代謝不住,這就是佛法所說的「無常」。

「無常」並非「斷滅空」

佛法用「無常」說明沒有任何事物是永恆不變的,目的是要破解凡夫對「有」的執著,一旦執著於有一個永恆不變的「有」,就會產生想要將它占為己有的貪婪心念。有了貪婪的心念,就會念念不忘於索求。當所求不得時,就會引起瞋恨煩惱的痛苦。而且「利令智昏」,貪婪索求的心念熾盛了,愚癡與無明,如影隨形,自私自利,作出種種惡行而不自知。

佛陀是人間大導師,針對眾生「貪、瞋、癡、慢、疑、嫉」等惡見,開出了對治的說法和良方。為對治眾生執著於對物質的索求與對名聞利養的擁有,佛陀給的說法和藥方是「諸法空相,無常性空」,要眾生知道「諸法空相」,無一物可得,也不要妄想去得,一切的「有」如水中月,鏡中花,都是虛幻的,據此指導眾生在生活上用「減法」的方式,減少對物質名利的索求。

換句話說,佛陀想告訴我們的是:所有的物質、名位和權力,都是「無常」的,都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沒有一物可求,沒有一物永恆存在,要大家不忮不求,過著知足感恩,寧靜簡樸的生活。

但佛陀又怕眾生誤解了「無常性空」的真正含義,錯誤地認為:既然一切都是「無常無我」、既然都是「諸法性空」,最後還是一無所有,那又何必努力進取?何必積極造福行善?如果這樣的邊見產生了,人生觀、價值觀與世界觀就被扭曲了,人們就會自私自利,不擇手段,不計後果地進行攫取,及時行樂。有這樣的一念之差,會讓個人的行為操守與社會的道德底線跌入谷底,屆時紅塵滾滾,世界喧囂,天下黎民百姓永無寧日。為了導正這種頑固空的邊見,佛陀在「不常」之後,又提出了「不斷」的教義。

因果關係不會間斷

「不斷」,指的是因果關係不會間斷。也就是說:雖然諸法空相,但因果關係沒有間斷。雖然因緣剎那生滅,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秒的那個我了,一年前或十年前的我,已經不是完完整整的現在的我,但現在的我,仍然依著前一個我的緣,相續的存在著。只是前後的我,彼此相因、相依、相續的剎那間,有時間、空間、人與人之間的變化,以及物理、生理、心理,三理四相的介入,成就了看似相似,其實不完全相同的我。

所以,緣起緣滅,緣滅緣起,因緣果報,相依相續,互為因果。前一刻的我既不是現在的我,又是現在我的因緣相續所依。《心經》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這個道理。

執空執有都是邊見

無論是充滿欲望的「欲界」,或是看得到的有形的物質「色界」、看不到的無形心靈精神的「無色界」,三界都是新新生滅,無常性空,但不論是滄海桑田的久遠,還是代謝不住的短暫,前面的事物不斷滅了,不存在了,後面事物不斷相依相緣的生了,相續相似的存在著,其間的因緣果報關係並沒有間斷。有了這種相因、相依、相緣、相續的因緣果報觀,才不會執著「空相」,掉入「斷滅空」的邊見,忽略了因緣果報相依相續、從不間斷的可貴與可怕。

正因為有「因緣果報」的相依相續,才鼓舞著大家從事「濟貧教富,教富濟貧;拔苦予樂,予樂拔苦」的生命加法,努力進取,積極造福。像船師、大船師,「運載群生,渡生死河,置涅槃岸」一樣,昇華了自己的生命,解脫了別人的苦厄。

總而言之:「不常不斷」是佛法所說的中道。這種「不常不斷」的自然法則,深藏於潛移默化之中,無聲無息地發揮著潛移默化的功能。如果要用一個字形容這種潛移默化,那就是「漸」。萬事萬物都在不知不覺、不聲不響中漸漸地改變著。等到你發現了,所知所識的那個過去的樣子已經相去遙遠了,已經不存在了,已經成為回憶了,才警覺到世事的無常。

豐子愷是弘一大師的學生,也是一位文學家、藝術家、虔誠的佛教徒。他說:「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變遷的痕跡,使人誤認其為永恆不變。

變易是「漸」的過程

「無常」是「漸」的過程。「在不知不覺之中,天真爛漫的孩子『漸漸』變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俠的青年『漸漸』變成冷酷的成人;血氣旺盛的成人『漸漸』變成頑固的老頭子。因為其變更是漸進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時一時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漸進,使人不易察覺其變的痕跡。」

因為「無常」有這樣的神奇妙用,人生才能無懼於一步一步漸漸地往前走。如果昨晚的孩子,今天早上變成青年;早上的青年,到了晚上忽然變成遲暮老人,人們一定會驚訝、感慨、悲傷得痛不欲生。

想像一下舞台劇或電影上的情景,如花似玉、青春洋溢的少女,就是將來頭髮斑白、滿臉皺紋、孤坐在火爐旁的老婆子;或者熱血奔騰、壯志凌雲的青年,就是將來背駝腰彎、柱著柺杖徐行於路上的老頭子。或者反過來說,眼前老眼昏花、雞皮鶴髮、步履蹣跚的老翁,就是昔時雄姿英發、志得意滿、名滿京城的翩翩公子時,你會淡定嗎?眼前衣衫襤褸、鬢顏憔悴、舉步維艱的老婆婆,就是當年婀娜多姿、氣質高雅,紅遍大江南北的名媛貴婦時,你會接受嗎?但你必須接受,因為世事無常,充滿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與可塑性。

唐代詩仙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詩云:

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許多人都說李白豪放曠達,杯酒入肚,詩興大發,信手拈來,皆得佳句,稱得上是詩界的神仙。

但李白終其一生都沒有看透「人生無常」,還在為是否能再得皇帝的寵幸而發愁嘆息。

如果李白能參透天地萬物,包括人世一切名利權勢「本空」,本來都沒有,都不存在,都在變易中,就知道本來就沒有鳳凰,沒有鳳凰台,沒有吳宮花草,沒有晉代衣冠,甚至沒有三山,沒有二水,沒有長安,沒有皇帝,那些他認為有的,都是緣生緣滅的假有。滄海桑田,誰知道幾千年前,這裡哪會有一個叫吳國的宮殿;更哪裡知道會出現一個叫「東吳」的政權?

甚或更長遠的幾萬年、幾億年、幾十億年前,這個被稱為「吳宮」的地方,又會是一個怎麼樣的面貌?是荒郊野外?是滄海還是桑田?而往後的數千年、數萬年、數億年、甚至數十億年之後,這個「吳宮花草埋幽徑」與李白觸目所及的地方,又會變成怎樣的景象?誰又能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緣幻化,不僅吳宮本來沒有,就連吳宮所在的金陵也本來就不存在。它之所以存在,是因緣而有,也會隨著因緣滅而無,本來就沒有,最後還是會還歸於無。人世間山河大地,世界萬有,無不如此,李白又何必為自己的得失寵辱而傷感呢?

看透無常才有大格局

人類實在太渺小了,渺小得看不到整體;壽命實在太短暫了,短暫得看不到終始。所以,不知道什麼是滄海桑田,不知道什麼是南柯一夢,不知道什麼是「小知不及大知」,不知道什麼是「小年不及大年」,不知道什麼是「苦、空、無常、無我」,成為莊子所說的「井底之蛙」,因為它生存空間的局限性,讓它不知道井外還有浩瀚的海洋而自大。成為夏天生,夏天死的「夏蟲」,因為生存時間的短暫,讓它很難看到「秋霜冬雪」的景象。成為自以為是,頑固執著,不明正道的無明讀書人,因為受到教條表象的矇蔽束縛,難以和他討論究竟實相的真理。在時間、空間、人與人之間,處處都有「無明」的存在。所以,除了要了解「無常性空」的萬物本質之外,也要覺知「因緣所生法」的相因相依的連續性,唯有如此,人生道路上才能走得從容淡定。

「真空妙有」的真諦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執有執空,都是邊見;不常不斷,才能洞見「真空妙有」的真諦。「因緣所生,因緣所滅」,生滅相因之間,因為有共業與不共業的介入,產生的相依相續的果報也就不一樣。共同造作的集體共業,千絲萬縷,轉變不易,但非不能轉,必須靠大家的集體努力才能轉。不共的個人業力轉動較易,只要自己勇於突破無明,勇於痛改前非,自己的業力就能轉。

一念善即天堂,一念惡即地獄,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因果關係,人生才會有大格局,生命才會有大意義,存在才會有大價值。

作者
現任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暨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執行長,《經典》雜誌發行人。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曾任記者、採訪主任、總編輯。榮獲1983年全國十大傑出青年、1982年金鼎獎新聞編輯獎、2000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 皈依上證下嚴法師,法號思熙。著有《月映千江》、《惜緣》、《微觀人生》、《生命的承諾》、《生命的風華》、《攀登人生大山》、《生命的活水》等書。
本文出自

阿富汗與我

【本期封面】攝影/王志宏
二○二一年八月,阿富汗風雲變色,塔利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該國政權,《經典》總編輯王志宏二十年前曾親臨阿富汗與伊朗邊境沙漠中的馬卡基難民營,進行採訪以及協助慈濟基金會的物資發放,彼時現實雖困窘,但仍有微弱希望可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