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岡山人嗎? 記憶的地圖

重回成長生活了十五年的故鄉岡山,種種回憶,在余宜芳心裡反覆浮現。曾有的舊家如今是大馬路,幸好隔壁鄰居改建時留下一堵磚牆,得以睹物思人。

曾有的舊家如今是大馬路,幸好隔壁鄰居改建時留下一堵磚牆,得以睹物思人。(攝影/安培淂)
曾有的舊家如今是大馬路,幸好隔壁鄰居改建時留下一堵磚牆,得以睹物思人。(攝影/安培淂)

那裡人啊?」偶爾國內旅行時和旅人交談,碰到詢問來處,「哦,我台北來的,」通常這樣回答。很奇怪,就是無法大大方方說出一句「我是台北人」。明明台北住居一晃眼四十年,每被問及來處,心底仍會猶豫,彷彿稱呼自己是「台北人」有冒牌之嫌,而自十五歲少小離家的故鄉「岡山」才是答案。

想到岡山小鎮,日治時代修建的舊火車站自動跳出腦海,這是返鄉座標也是離家起點。記不清多少次,母親帶著大包小包食物,騎著小摩托車載我到車站搭車北上。她個性急,送我出門一定提早半小時,寧可坐在候車室木條椅上發呆,或說一些重複又重複的叮嚀。一看見站長走到剪票口就定位,立刻急慌慌地去排隊,然後靠著熟臉孔「盧」站長讓她免票進北上月台陪候車。老車站有座全台獨有、建於一九三○年代檜木打造的天橋,每走一步歷經風霜的木階梯,腳下咯茲咯茲作響,若同時間多人行過天橋,橋面便波浪似地咚咚咚上下抖動。多年後,獨自在日本鄉間鐵道旅行,經過一個又一個掛著木招牌車站名的驛站,憶及建築風格相似的故鄉車站,想到母親當年一次又一次送我上車後獨自返家的心情……。

幸好小小月台乘載離別的傷感,也接住重逢的歡欣。若從台北搭車南下返鄉,通常選晚上抵達的班次,母親早早在候車室等候,一見面坐上她的小摩托車,什麼話都不必說,直接騎到火車站對面的「中街」路口麵攤,吃碗跟台北的味道就是不一樣的陽春麵。特別在冬夜,小鎮九點多已漆黑一片,坐在熱氣蒸騰的溫暖麵攤,我吃著麵她看著我,母女倆皆有「終於回到家」的感覺。

十六歲的余宜芳坐在偉士牌機車上,攝於老家門前。(圖片提供/余宜芳)

「中街」即平和路,日治時代起就是岡山最熱鬧的主街,是最早鋪柏油路、最早設紅綠燈的一條街。小時候最高檔時髦的商店都在中街,鎮日摩托車、腳踏車人潮不斷,生生皮鞋、照相館、舶來品服裝店、岡山規模最大的書店文具店、國中生偷偷約會的冰果店、久久母親才捨得買一次克林姆奶油麵包和蔥花麵包的麵包店……。打個比方,六○、七○年代的岡山人逛中街,相當於老台北人逛西門町。忘記哪一年了,帶著孩子和先生回娘家,興致起來想帶他們看看我的來時路,先是舊火車站早已遷移改建,對位座標不見了,附近的馬路又大幅拓寬,開車兜轉好一陣子才確定那一條又小又窄、人車俱稀的街道是中街。記憶的幽徑已無從拓寬,幸而彎彎繞繞終找到微弱的童年亮光。

童年時最熱鬧繁華的中街如今寥落,只剩日治時代精美老建築太吉西藥房靜守一隅。

食物的地圖,懷舊的濾鏡

尋找中街的經驗讓我驚覺,即使每年回故鄉,岡山的變化早已翻天覆地,於我是非常陌生的所在了。曾經繁華無比的中街,在google地圖上直接被標示成「岡山老街」,是觀光客要看老建築、老商店的必訪之地。而帶著台北家人走逛的我,本質上又何嘗不是觀光客?慢走一遭中街,童年熟悉的店家早已消失,幸而近百年的「太吉西藥房」和「太原診所」仍繼續營業,真是太好了。太吉西藥房是保存完好的洗石子三層建築,半弧形立面弧度優美、柱面雕工細膩、在其堂號「延陵」下,還有一小排英文字「Good Luck Dispensary」(好運藥房),可見其洋氣。

沒有孩子不怕看醫生的,但老街旁民生街的「太原診所」曾是岡山人的驕傲。走進太原診所彷彿跨入日劇場景,時光凍結在日治時代,建於大正時期(一九二一年)的太原診所是當年岡山地區最高最氣派的建築,古典綜合風格的鋼筋磚造洋樓、古老的六角青磚地板、掛號台和領藥口是至今小心維護原貌的深褐色檜木構件。

傳承三代醫者的「太原診所」,矗立在岡山街頭已有近百年,至今依然服務著當地民眾,信步踏進裡面,氤氳氛圍,彷彿仍停留在日治大正時期一般。

最難得的是王家三代醫師接棒行醫超過百年,至今未輟。小時候沒有健保,只有真的發燒很嚴重了,擔心是大病,家人才會去到太原診所給第二代、畢業於日本東京醫專(現今東京醫科大學)的王愛育醫師診治,至於拉肚子、咳嗽之類小毛病,家家戶戶都會從成藥袋裡找相配的藥丸藥水服用,藥廠業務員每隔數月會來定期檢查替補藥袋。

說來慚愧,腦海中的岡山地圖幾乎全靠食物拼湊,想起故鄉,熟悉的地點總和「愛吃的食物」連在一起。中街尾端是同樣繁華的商業區壽天路,有一家歷史近七十年的冰店「新美冰果店」,最愛它的刀削蜜豆冰。老式製冰機打出的冰角咀嚼起來有口感,上鋪粒粒分明的紅綠豆、花生米和三、兩顆軟糖、幾片紅西瓜,一口咬下去是香蕉油味道,這樣的蜜豆冰是我懷念的古早味,不像台北的剉冰,冰體細細綿綿疊得像山一樣高聳,淋上熬得軟爛香甜的花豆、芋頭、粉圓等糖料,太大碗又太甜了。

也許我對新美蜜豆冰的偏愛是童年懷舊濾鏡使然,然這家冰店對母親有特殊意義。有一年,她帶我到冰店對面、岡山最大的戲院看瓊瑤電影《月朦朧鳥朦朧》,看完電影後心情不錯,我們走進新美點了一碗蜜豆冰,她說:「還沒結婚前,我每次到岡山找你的死鬼爸爸,他就帶我來這裡看電影、吃冰。」

說起父親,母親一貫要加上「死鬼」二字,她心中有太多怨恨,畢竟是要有多狠心,才會在結婚不過三年,女兒二歲、兒子一歲時,因賭債纏身選擇喝農藥自殺?難怪直到晚年接近失智,提及父親,母親仍「死鬼」、「賭鬼」不離口,甚至說他「早死早超生」,畢竟父親好賭成性,戒不掉賭博的話,活著也只會讓妻兒跟著吃苦頭。但很偶爾很偶爾,從她口中流瀉出一、兩句的溫柔回憶,又讓我覺得她很愛父親,守寡多年,未曾忘記過這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吃蜜豆冰那天,她帶著女兒看愛情電影,即勾起為數不多的甜美回憶。

閩式一條龍建築的老家。(圖片提供/余宜芳)
母親留下來的手錶、小筆記本以及她替女兒珍藏的青春。

十五歲北上念高中,「為什麼不念台南女中或者高雄女中呢?」常有人問。表面上的理由是母親是北部人,少女時代成績好卻因家貧無法升學,因此希望我念北一女中替她圓夢。這當然也是真的,但內心深處我知道自己對於故鄉的情感很複雜,青春期時無比渴望逃離到沒人認識的新環境。自尊心強的少女對於左鄰右舍鄰居、同學人人皆知你有個賭鬼父親,甚至直面「稱讚」我又考第一名「真的歹竹出好筍喔」,玻璃心一次次碎滿地。記得一次不小心聽到國中同學背後議論我吃冷便當,「她為什麼都不蒸便當,繳不起熱便當費嗎?」真相是,我的便當是母親每天晨起新鮮做的,她說現做的菜不蒸會更好吃,只是從此之後我就再也不吃冷便當了。

這些點滴讓青春期太難熬,考到台北念高中是最理直氣壯的逃離。

離家北上後,每每向新朋友自我介紹是岡山人,侃侃說起岡山的地理位置在台南和高雄之間,與潮州、鳳山並列為南台三大鎮,對方的反應常是:「岡山啊,我知道,羊肉和豆瓣醬很出名。」接著說:「那你應該是空軍眷村吧?你說國語就像外省人。」不、不、不,我總有點發窘:「我是正港本省人啦。」其實哪管本省或外省,眷村文化早已融為岡山人的一部分,食物當然是最好的融合媒介。每次回娘家翌日,母親準備的早餐,夏天常見麻辣鮮香的四川涼麵,冬天則常見小洞天甜鹹燒餅,皆來自空軍眷村旁欣欣外省市場的老攤。

根據台大教授、飲食文化學者逯耀東考據,川味紅燒牛肉麵的源起不是在中國四川,而是在台灣岡山。四川的豆瓣醬用的是蠶豆發酵而成,台灣紅燒牛肉麵用的豆瓣醬則是岡山產製的黃豆豆瓣醬,台灣蠶豆不易找,岡山眷村巧手媽媽們改用黃豆發酵,之後再用豆瓣醬燒牛肉麵,美味一步步從竹籬笆裡傳出村外,最終成為台灣美食代表。逯耀東的考據有其道理,但因牛是耕田好幫手,家裡不准吃,從未在小鎮品嘗過牛肉麵滋味,惟豆瓣醬確確實實是岡山人的家常味,街上任何一家羊肉店必備沾料就是偏甜口味的辣豆瓣醬。南部人愛吃甜,辛辣的川味豆瓣醬到了這塊土地,也得跟著適應風土做出調整。

岡山香火盛極數百年的媽祖廟壽天宮。
擁有七十年歷史的「新美冰果室」,一碗刀削蜜豆冰是數不盡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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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名Alberto Buzzola,《經典》雜誌攝影召集人。 作品【海峽系列】獲2011年金鼎獎最佳攝影獎。〈難行仍行:邁向理想環境的交通規劃〉獲2012年吳舜文獎最佳專題攝影獎。
本文出自

阿富汗與我

【本期封面】攝影/王志宏
二○二一年八月,阿富汗風雲變色,塔利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該國政權,《經典》總編輯王志宏二十年前曾親臨阿富汗與伊朗邊境沙漠中的馬卡基難民營,進行採訪以及協助慈濟基金會的物資發放,彼時現實雖困窘,但仍有微弱希望可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