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在疫情蔓延時 那些無法眼見的水生花們

盛夏疫情正熾之際,靜水卻有另一片天地。台灣萍蓬草在河沼池塘中,靜靜展露雅致花顏。然而水生植物與人類的連結毋須疫情阻隔,早已稀少。

盛夏疫情正熾之際,靜水卻有另一片天地。台灣萍蓬草在河沼池塘中,靜靜展露雅致花顏。(攝影/黃世澤)
盛夏疫情正熾之際,靜水卻有另一片天地。台灣萍蓬草在河沼池塘中,靜靜展露雅致花顏。(攝影/黃世澤)

怎麼樣才能把我看到的畫面也讓你看到?」陳德鴻出聲問。

當時,我們已瀏覽了萬里溼地植物庇護中心自園區入口開始好幾個生態池——這池是台灣水韭、那池是水車前,還有一度野外滅絕、現在成功復育的台灣萍蓬草……陳德鴻沿著逐個水盆和池子介紹,內容或許和他平日接待不同團體的導覽流程差不多,然而,聆聽他說話的我並不在現場,而是間隔兩個螢幕的距離,更具體地說,是與萬里相隔數十公里的遠距。

身為採訪者,這是我頭一次面臨「遠端遙控受訪者行動」的奇特經歷。每當陳德鴻移往另一個種植不同水生植物的生態池的時候,我們總要重複一次這樣的對話:

「這樣看得到嗎?我看不到畫面,要怎麼調整你告訴我。」

「老師你的手機再往下一點……往右……有了,我看到了!你剛才說這是什麼植物?」

這是台灣水韭。那是水車前。水鱉。台灣萍蓬草。穗花棋盤腳。分株假紫萁。長葉茅膏菜。小毛氈苔。黃花狸藻。絲葉狸藻。芡實。小果菱……儘管每一株水生植物都被攝入陳德鴻的手機鏡頭,不必俯身低就水面而是改由這些水生植物逼近我,但鏡頭下的特寫有時難免失焦模糊,必須仰賴放在電腦旁的水生植物圖鑑,供我即時查閱這些體型多半渺小的水中植物,到底有著怎樣的型態和構造。

園子裡,幾乎遍處都是的風箱樹正在盛放花期,陳德鴻每遇一棵開花的樹,必定停下腳步,將鏡頭對著整樹炸開的一球球白色煙火,「風箱樹開花很漂亮吧!我希望你看看這麼漂亮的畫面」,鏡頭外的他想必深吸了一口氣,「這裡很香喔,風箱樹的花很香,不野,是優雅的清香……」

可惜,鏡頭無從傳遞這股不野的香氣,也沒有任何一本圖鑑能提供植物嗅聞起來的感覺。

談到水生植物,一般人立即聯想到的正是既莊嚴又華麗的荷花。台北植物園裡的荷花池吸引人潮駐足欣賞夏日花影。

逾1/3物種瀕危的現實

曾經假想過:在並不遙遠的未來,人類也許得憑藉肉眼親睹之外的形式,才能與眾多的台灣水生植物重新相遇。

二○一九年深秋,我前往宜蘭的福山植物園採訪林試所在全台各植物園如火如荼展開的瀕危植物移地復育計畫,當時,福山植物園的研究員林建融提到,只要是野外瀕危絕種的稀有植物,上山下海哪怕是墳場他都願意去尋,唯獨水生植物,他一度非常抗拒尋找蹤跡,「因為收集過程的心理打擊很大……消失速度實在太快,可能你才知道一個新的棲地,結果去的時候它早已經徹底消失了」。

根據不同時期的台灣學者研究,台灣原生的水生植物約有三百多個分類群,多樣性堪稱豐富。這些水生植物顧名思義生長在水域中,從湖泊、埤塘、溪流、溝渠、河沼、溼地、潮間帶……都有它們出沒的形跡。只是,台灣的水域環境並不穩定,除了地理環境和氣候變遷造成愈來愈長的乾旱季節,農業衰退和土地開發等人為因素更造成水域環境的遽變,一百多種水生植物因此成為瀕危甚至滅絕物種,也就是說,台灣有三分之一的水生植物正面臨生存危機。其中,九種台灣特有種的水生植物——台灣水韭、水社柳和水柳、台灣萍蓬草、台灣水龍、大安水蓑衣、台灣水蕹、龍潭莕菜和桃園草,都曾遭遇棲地消失的絕境,也讓族群本就稀少的植物住民置身於「種族滅絕」的恐怖現實中。

然而,對大部分生活在台灣的人而言,水域本就不是日常熟悉、互動頻繁的環境,水生植物在棲地中的形態和生命歷程也往往陌生,真要說起來,荷花、睡蓮、菱角,還有近年躍居盤中佳餚的野蓮(水蓮,學名為「龍骨瓣莕菜」),大概是人們較熟悉的水生植物;而另一道經典炒青菜選擇——空心菜,其實也是水裡的住民。

至於那些消失殆盡的水生植物,到底該如何想像它們在原棲地自然生長的模樣?深入福山植物園的僻靜角落,林建融撥開人高叢草,露出一面下雨過後自然形成的透澈水沼,裡頭盡是一種紅皮書標示為「野外滅絕」的水生植物:桃園石龍尾。植株全部沉在水中的它們,隨著波紋款擺鮮嫩莖葉,構成一幅美麗的動態畫面。

想到並不很久以前,台灣隨處可見的埤塘水池裡盡是這樣的景致,眼前那過分鮮綠到幾乎不真實的桃園石龍尾,教我不由想起了博物館裡戴上VR裝置就可看見栩栩如生的史前生物,例如恐龍。從那時候起,我經常懷疑,將來會不會有一天,我們同樣得透過科技而非肉眼,才能看見原本棲住在這片土地上的水生植物?

沒想到是一場席捲全球的疫情加速想像成為真實。

原本預定趁著許多水生植物開花的初夏季節前去拜訪隸屬於荒野保護協會的萬里溼地植物庇護中心,北台灣的新冠肺炎疫情隨即白熱化,我們只得取消親臨現場,委請長年擔任庇護中心主持人的陳德鴻以視訊形式帶我線上瀏覽園中植物。

雖然無從將身體投入現場,用眼耳鼻舌身意感知水生植物鮮活的生命,以及構成庇護條件的當地氣候、地形、水、風、土壤等環境,但從拿著手機權充鏡頭一個多小時,不時提醒我注意植物的細微特殊構造,偶爾飛來一兩句:「你有聽見拉都希氏赤蛙的叫聲嗎?」、「有看到蓋斑鬥魚從萍蓬草旁邊游過去?」可以感覺到,陳德鴻投注在園區生態的熱情和對所有寓居物種的理解,是這片土地發揮庇護功能的關鍵。

陳德鴻規畫溼地植物生態池時細心營造不同植物需要的環境因素。
也融入他對造型的敏感度,將庇護站造成眾生共享的僻靜樂園。

水域:孕育多樣性也蘊藏記憶

二○○三年,萬里溼地植物庇護中心正式成立,在此之前,這裡是陳德鴻老家的水梯田。長輩年邁、田地廢耕,這片水田本該走向灌木和芒草進駐的陸化宿命,誰知道陳德鴻四十歲人生一個大轉彎,栽進了植物保育的世界,家族蕪田的命運也隨之扭轉,成了接納全台瀕危水生植物的民間重要據點。

接觸植物保育之前,陳德鴻從事陶藝工作,笑稱自己也曾是唯利是圖的生意人,後來陶瓷產業式微,正值中年的他也不戀棧,離開工作跑道後,憑著一股如今想來衝動的激情,扎進了生態保育的浪潮。從棲蘭山檜木保育、搶救雙連埤溼地、夢幻湖台灣水韭復育……陳德鴻無役不與,最後乾脆把棲地大肆破壞後無處可去的植物都帶回老家田地,就著梯田闢出人工生態池、垂直岩壁、泥炭苔溼地等不同的微棲地,供生長條件需求不同的物種們各安其所。

台灣萍蓬草的搶救紀事

在陳德鴻一手打造的萬里溼地庇護中心,原本高高低低的梯田,被改造為一個個大小不等的生態池,每個生態池都有保育的主角:野菱、蓴菜、水韭、水鱉……而台灣萍蓬草(Nuphar Shimadai Hyata)顯然是箇中領頭,連續幾個池子都可見到昂揚於水面、綻放中的鮮豔黃花。

談到溼地水生植物的保育經過,台灣萍蓬草可能是其中曝光度最高的物種,除了具有「台灣特有種」的身分外,也因台灣原生的四種睡蓮科植物中,睡蓮與藍睡蓮早已消失於野外,僅萍蓬草和芡實還偶見於自然環境。原本分布於桃園新竹一帶的埤塘和池沼,隨著農業用地減少、土地開發轉為他用,萍蓬草和其他水生植物的棲地迅速消失,九○年代起便開始有民間和政府部門投入資源協助原棲地保存和萍蓬草移地保育。

三十年來,台灣萍蓬草已偶爾能在公園、校園等人工生態池看到,但由於它的種子散布能力有限、生長區域裡又多競爭對象,只能靠無性生殖擴大族群數量。即使是明星保育物種,萍蓬草猶須仰賴人類傾力相助才能維繫繁衍,其他列名瀕危卻更不起眼的水生植物族群如石龍尾、龍潭莕菜、田蔥、挖耳草等,只能翹首企盼更多人類的慧眼和關愛了。

台灣萍蓬草的搶救紀事。(攝影/林建融)

為什麼偏偏對水生植物情有獨鍾?陳德鴻不諱言,起初也被「美」吸引,無論沉水、浮水或是挺出水面,許多水生植物都有一副纖秀可人的形象。他墜入情網的第一株植物,是如今野外同樣難見的野菱。這種台灣原生的菱科植物,浮水葉片造型特殊、排列有序、結構井然,小巧的果實也漂亮,陳德鴻形容它不只好看,更是懂得有效吸收光照的數學高手。

萬里溼地植物庇護站的水生植物多樣,有俗稱水蓮的龍骨瓣莕菜(Nymphoides hydrophylla)(左圖),也可見瀕危物種水社野牡丹(Melastoma intermedium Dunn)(右圖)。

不光是植物,孕育它們的水域,也蓄養著陳德鴻重要的情感記憶。「只要跟水有關連的環境,我都特別喜歡……有水的地方,我的心情會更寧靜」,他也經常被水澤召回無憂無慮的童年,跟大人一起下田,圖的是農忙一天有五餐可吃,勞動弄髒了身體,更是去溪邊戲水的好藉口。六十多歲的他笑說,這些年他天天往萬里跑,只要進園子裡,哪怕拔一整天的草也不會厭倦,「這樣講好像有點逃避,但至少在這裡我可以優游自在做我想做的」,何況疫情嚴峻,「我一個人躲在這裡還不用戴口罩,多爽快,多療癒!」說罷哈哈大笑。

擁有藝術背景,陳德鴻運用所長,將庇護中心的各角落微棲地布置得既符合植物生長需求,又有園藝造景的美感:一片垂直岩壁,上方砌出一窪水槽,使活水源源不絕流注岩壁,形成一面垂直溼地,油點草、穗花斑葉蘭、野慈菇等植物依壁而生;生態池旁的泥炭苔地上豎起幾根拾來的枯木,就成了分株假紫萁的棲地。「重點是對植物熟悉,就有辦法搭配出一個畫面」,然而,生態造景又與藝術造型不同,「植物是不可控的,你要能接受,有時它就是會消失,不要違逆它,但很自然明年它又會再來」。

雖然在乎美感,但他也痛心於許多人雖愛水生植物的美,卻忽略從生態角度認識這個脆弱的族群,「很多人造水池,結果種的是布袋蓮、水芙蓉這些強勢外來種,雖然漂亮,但沒有融入保育觀念,非常可惜」。

這令我想起了林建融在福山植物園後,曾領我去雙連埤一處菜園旁的溝渠,清澈的水流中有一小簇他懷疑可能是野生的桃園石龍尾。在石龍尾周圍,有一大片水生植物同樣引起我的讚歎,但林建融淡淡說道:「那是外來的粉綠狐尾藻」,最早因姣好外型被水族業者引進,流到野外環境後卻大肆生長,益發壓迫原本緊縮的原生物種生存空間。

屆時,這小簇或許是野外原生的桃園石龍尾,恐怕也難再棲存。

水車前(Ottelia alismoides(L.) Pers.)是台灣原生沉水性水生植物,過去在中北部水田或灌溉溝渠都能輕易見到,如今則是庇護中心裡的保育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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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經典》雜誌特約撰述
曾任《經典》雜誌副總編輯
本文出自

阿富汗與我

【本期封面】攝影/王志宏
二○二一年八月,阿富汗風雲變色,塔利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取該國政權,《經典》總編輯王志宏二十年前曾親臨阿富汗與伊朗邊境沙漠中的馬卡基難民營,進行採訪以及協助慈濟基金會的物資發放,彼時現實雖困窘,但仍有微弱希望可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