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頭蒼鷹 水泥叢林的新住民

城市有鷹,意外嗎?這不過是近十數年的事。鳳頭蒼鷹從近郊搬入各大城市後,顯現的鷹蹤越來越多;一代接一代的城市遊俠在高樓大廈與公園綠地間穿梭,在都會區豐沛的食物量與各種生存威脅間生死競速。

鳳頭蒼鷹從近郊搬入各大城市後,顯現的鷹蹤越來越多;一代接一代的城市遊俠在高樓大廈與公園綠地間穿梭,在都會區豐沛的食物量與各種生存威脅間生死競速。(攝影/蕭啟仁)
鳳頭蒼鷹從近郊搬入各大城市後,顯現的鷹蹤越來越多;一代接一代的城市遊俠在高樓大廈與公園綠地間穿梭,在都會區豐沛的食物量與各種生存威脅間生死競速。(攝影/蕭啟仁)

序進入立秋,早晨七點的台北市仍是一片暑氣蒸騰,而車道上早已車水馬龍。四條筆直寬敞大馬路噴著熱氣,夾住台北之肺大安森林公園,公園內人聲鼎沸的是另一種熱鬧。熙熙攘攘的市民穿梭公園中,做操的、慢跑的,提公事包趕路的,不論從容與否,都受綠意庇蔭,暫且躲過了高溫。

紀錄片導演蕭啟仁揹著沉重腳架與攝影機,從信義路與新生南路口往大生態池走去,一步步與草地上一隻黑冠麻鷺拉近距離,五公尺、一公尺,但見牠絲毫未受這魁梧大漢影響,眼神反緊盯一棵黑板樹梢,一動也不動,片刻不鬆懈。下一秒鐘,「嘎」一聲牠叫出來,頭冠上的毛炸開,雙翅緩緩拍動,恫嚇立威。

「看!牠在警戒。」蕭啟仁輕聲說。順著黑冠麻鷺的視線往樹梢望,一隻鳳頭蒼鷹正百無聊賴的站在枝枒間晒翅,忽而正面向陽,忽而背面向陽,舞弄著深淺褐不一的迷彩羽色,略顯短圓的尾羽與胸腹的水滴型縱斑,大方秀出牠還是一隻幼鷹,「這是五月在『水花家』破殼的藍H1。」昨夜大雨,蕭啟仁便知今天來公園尋藍H1,一定在晒太陽,「循著綠繡眼的警戒聲,再看到黑冠麻鷺盯梢,往上一看,牠果然在這。」

藍H1(左)是今年離巢的大安森林公園新生鷹,牠與媽媽花小姐(右)的互動充滿樂趣,為公園增添猛禽獨有的生命力。(攝影/張宏銘)

大安森林公園的鳳頭世家

蕭啟仁追台北的鳳頭蒼鷹已進入第十年。自二○一四年邂逅天母一隻榕樹上的鳳頭蒼鷹後,尋找城市中的鳳頭蒼鷹,記錄牠們的生活百態就是蕭啟仁的日常。

藍H1得名於右腳上編號H1的藍色環,「牠是小母鷹,還在練飛。」蕭啟仁語帶憐惜。藍H1最特別的地方,是自大安森林公園記錄鳳頭蒼鷹以來,第一隻在北邊巢區孵育成功並離巢的幼鳥。

鳳頭蒼鷹繁殖通常一次產兩顆蛋。城市中沒天敵,過去繁殖成功率高於郊區,育雛期間,修樹與雛鳥落巢曾是城市鳳頭蒼鷹最大考驗。(攝影/林炯男)

鳳頭蒼鷹是台灣特有亞種,也是這十數年間唯一從近山搬進城市穩定居住的日行性猛禽。中型鷹、短冠羽,蓬鬆醒目的尾下白覆羽易被比擬成「包尿布」,辨識度高。每年約二、三月選定巢位、交配繁殖,一次兩顆蛋,孵化約三十到三十五天,若成長順利,幼雛會在孵化後三十到三十五天離巢(小鷹踏出巢位,站上鄰近樹枝那一步就算離巢,尚無獨立生活能力)。大安森林公園雖綠色腹地廣大,但過往繁殖記錄多半只有南邊的榕樹巢區。

去年九月後,公園北邊也出現鳳頭蒼鷹配對:愛洗澡的水先生與晒翅優雅如花的花小姐,網友便暱稱巢區「水花家」。而遺憾的是,今年水花家另一顆蛋沒孵化出來,南巢兩隻雛鳥還未離巢即因毛滴蟲感染先後夭折。說話間,藍H1飛撲下樹,樹雀警戒音響起,「牠在追鵲鴝!」蕭啟仁難掩吾家小女學業優秀的得意,「前天已打(獵)到了松鼠。」

蕭啟仁像北市鳳頭蒼鷹字典,如數家珍:「最早有記錄進入大安森林公園繁殖的鳳頭蒼鷹要追溯到二○一○年,腳上有雞眼扣推測可能是一隻被人工飼養、逃脫的公鷹,時人稱牠『酷扣公鷹』。」他一雙閱鷹無數的利眼,尤其熟稔大安森林公園的鳳頭世家。

酷扣進入公園後,停在南邊樹林,與之配對的母鷹,蕭啟仁推測應是後來人稱「大安女王」的黃恩萼,而酷扣在二○一二年死後,接替酷扣的應是公鷹廣志,黃恩萼去年六月過世,廣志現任的配對母鷹,在去年九月飛進公園,網友都稱小南或南小姐。

黃恩萼、廣志、南小姐這些有趣稱呼多來自網友,藍H1因為是水爸跟小花媽的獨生女,也被戲稱小花藍。大安森林公園「出名」的鳳頭一隻賽一隻惹人愛,這得益於大安森林公園之友基金會、台灣猛禽研究會的多年巢位直播,與網友添柴燒火的精華剪輯。

母愛滿溢的黃恩萼(左圖攝影/張宏銘)與打獵迅猛、逗趣呆萌的伴侶廣志(右圖,洗澡中)曾是大安森林公園育雛直播最受市民粉絲愛戴的神鷹俠侶。(右圖攝影/蕭啟仁)

首都內的網紅鷹

猛禽會理事張宏銘回憶,早期要找台北鳳頭蒼鷹,得去近郊的陽明山、觀音山、石碇坪林一帶碰運氣,不可能信步到市區公園就有緣一見。一九八○年代,猛禽會發起人林文宏曾在台北植物園目擊幼鷹,但沒發現繁殖巢;直到二○一○年前後,植物園、中正紀念堂、大安森林公園等綠地陸續觀察到繁殖巢,才確認鳳頭蒼鷹已有北市定居族群。

二○一四到一六年間,猛禽會受林務局(現林保署)委託,調查鳳頭蒼鷹如何利用北市棲地,平均一年找到十個巢區,離巢幼鳥累積四十八隻。大安森林公園繁殖巢穩定,猛禽會於二○一六年便與大安森林公園之友基金會合作,希冀用巢位直播推廣公民參與與生態教育,「我們當時辯證,讓巢區曝光是否正確?」張宏銘說,最終服膺公眾參與的公民科學精神,將直播推上線。

不同於森林性猛禽的「天邊一黑點」,可遠觀而難接近,除非有心追蹤行跡,否則一生難遇。鳳頭蒼鷹已飛入城市穩定繁殖,「牠們巢區就在六、七樓間,更像是住在樓上的鄰居。」張宏銘爽直道。

猛禽會研究員王李廉自二○二○年起走踏基隆河以南、北市三百多個公園綠地與中央分隔島的行道樹,得到市區內約有二十對穩定繁殖的觀察紀錄,「北市最常利用榕樹,枝葉繁密、隱蔽性高,也是很常見的綠化樹種。」他說,敢於遷入城市的鳥不怕人、也不怕噪音,從發報器傳回的資料發現,鳳頭蒼鷹甚至會睡在行道樹上,台北夜不眠根本吵不到牠們作美夢。

城市已是鳳頭蒼鷹的家,牠們穿梭在水泥叢林破碎不連接的綠廊道間,站在樹木上,平視熙來攘往的人間風景,接受都市生存的各種考驗。與其只有少數研究者知道,不如讓城市中人都有機會參與牠們的真實生活,「不是為了塑造明星,而是讓我們就近認識野生動物,學習觀察與共享。」張宏銘道。

水先生常飛出大安森林公園,此刻牠站在金華國中旁台北教會十字架上。(攝影/張懷文)

真正爆紅為城市明星,雖不是計畫中事,卻也是水到渠成。這得從南巢的夫妻檔說起。

一開始,巢位直播都以公鳥與母鳥稱呼,沒有腳環,只能憑個體氣質臆測是否為同一對伴侶;二○一九年,王李廉上巢要幫雛鳥繫環時,母鳥一時間楞住,沒有驚飛也忘記攻擊,一不作二不休,王李廉索性也帶下母鳥,綁上黃色N2腳環,從此,「黃恩萼」便得到了名字;而打獵技術純熟、顧家又呆萌的伴侶,則被網友暱稱為蠟筆小新中的爸爸「廣志」。

二○二○年,台灣還在摸索如何適應新冠疫情,民情鬱結,母親節後不時大作的暴雨驕陽,讓人更常待在室內。「恩萼那年有兩隻雛鳥,晴天牠幫雛鳥擋太陽,下雨牠把雛鳥藏在肚腹下一動也不動。」大安森林公園之友基金會執行長楊平世記憶猶新,當有一天黃恩萼張開雙翼與尾羽,為雛鳥擋雨堅持四十分鐘,螢幕前的網友都暴動了,紛紛示愛「阿母我愛妳」,與黃恩萼母愛相關的影片剪輯、二創漫畫紛紛出爐,擒獲市民的心,「大安女王」喚的就是牠,為期兩個月的直播一舉衝到近二百五十萬人次。

恩萼與廣志一家住在公園南邊,每年育雛直播固定向粉絲報平安。恩萼護雛形象好,廣志強壯、負責又「阿鏘」的性格也直擊人心。

「廣志有很多突發奇想的育雛行為。」王李廉笑道。廣志可以一天送回六餐、十分鐘內連續兩次送餐,即使恩萼與雛鳥吃不完那麼多食物,但不妨礙廣志是個可靠的爸爸;也有過恩萼不在家,廣志想要試著自己餵(卻不知道怎麼做)的窘態,或是投放食物沒瞄準(或瞄太準),直接丟到雛鳥頭上,砸得雛鳥趴下等行為,都讓粉絲看得一起乾著急。

看得遠卻撞得重的視線盲區

收獲滿滿粉絲的愛,去年六月三十日仍是黃恩萼難逃死劫的一天。晚間當牠飛越新生南路時,在離地約一公尺處遭遇車禍,收播鳥生,猛禽會粉專湧進八百多則留言,哀聲難抑。「牠正逢換羽,可能影響了飛行技巧,或真的年紀大了,體力不濟。」蕭啟仁道。

但撞擊,的確是再強壯、再有經驗的城市猛禽都難以防備的意外,只要經歷一次,多半就是鳥生的最後一次。

紅A0是一隻二○一六年出生於台大校園的鳳頭蒼鷹,飛出台大後曾在台北各大綠地遊蕩,最後定居於大安森林公園,二〇一八年死於車禍。(攝影/蕭啟仁)

猛禽會救傷站主任王齡敏統計,二○一七年設立救傷站,從第三年起每年受理的猛禽救傷約二百隻,其中有25%是車禍,20%則是撞玻璃(俗稱窗殺)。王齡敏直言,在需要維持整潔市容的大都市,一發現死鳥就清走,死亡未通報的個體數一定遠多於送來救傷的量。

「鳳頭蒼鷹會發生車禍,跟牠們飛行方式很有關係。」蕭啟仁說。

他用手勢在空中畫了一個U型曲線,解釋道:樹上的鳳頭蒼鷹是埋伏型攻擊,當牠看到若干公尺外有一隻老鼠或鳩鴿,狩獵SOP是「縮翅(預備動作)、下衝、展翼(壓制),制服後再垂直拉升。」低飛常是高速在追捕獵物,市區的快速車流與密集的玻璃建物,一旦撞上就是重擊。

有時甚至不是抓獵物,而是為了警戒。蕭啟仁曾看過水先生在繁殖期飛到巢區對街的玻璃窗前對峙兩小時,「牠一定以為反射的自身影像是外來者,要保衛妻小。」他猶有餘悸,水先生雖然沒有撞上去,但也大量消耗育雛體能。

王齡敏指出,玻璃有透明穿透與鏡像反射的特性,兩者鳥類都會以為前方並無障礙物,甚至映照出牠喜歡的棲地或遠景,誤以為可穿越通行。更驚悚的是,解剖檢驗發現窗殺死亡個體近九成都是體態健美、BCS(body condition score,體態指數)三分以上(最高五分),「牠們身體健壯飛得快,撞擊力道也會最猛。」她正色道,窗殺等同於淘汰鳥類族群中的菁英。

王齡敏二○一九年成立「野鳥撞玻璃回報」臉書社團,並結合「台灣動物路死觀察網」資料庫,截至二○二二年底近四千筆窗殺資料發現,鳳頭蒼鷹是窗殺鳥的第五名,窗殺第一名五色鳥也是台灣特有種。她說明,鳥類撞窗後通常外觀無明顯傷口,但反作用力會造成身體中軸的傷害,如顱內出血、肺出血、脊椎骨折或脫臼。若傷到脊椎而使神經壓迫或受損,則會造成後軀癱瘓、屎尿失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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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經典》雜誌資深撰述
本文出自

鳳頭蒼鷹

【本期封面】攝影/蕭啟仁
鳳頭蒼鷹是台灣特有亞種,珍貴稀有保育類野生動物。牠們在這十數年間適應了城市的開發環境,是從近郊飛入城市定居的日行性猛禽。封面這隻公鷹是定居在台北大安森林公園南邊的「廣志」,素以行動迅猛、打獵準頭佳聞名,這些年來,許多飛出公園的幼鷹都是牠的後代,城市生態性因猛禽加入而更豐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