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為何總有孤獨的身影?

每個世代,總有孤獨的身影;每個孤獨身影,總有一個悲壯的人生。每個悲壯人生的背後,總有苟活的原因。屈原、李白、杜甫等不少詩人都有悲壯的人生,悲壯的原因各有不同,就看當時的社會背景和各自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而定了。

界多變,我輩已屆「隨心所欲」之齡,半世紀前同窗共讀的同學,忽然年輕起來了,建構起網路社群平台,競相對人生百態、動盪世局,品頭論足,指點江山。

一時,觀點百花齊放,意見百家爭鳴,字裡行間,豪氣不減當年。

平台上,「盍各言爾志?」有人極端,有人委婉;有人冷靜,有人激昂;有人樂觀,有人悲觀;有人只談養生,不論世局;有人除了世局,不談其他。

對時局的看法有左有右,有異有同,但情誼尚在,所以,時常「論而不爭,爭而不破」,說話留些分寸,道理留些與人,事緩則圓,話圓則融。

都已走過人生大半的風霜了,知道「人是偏見的動物」,是非對錯,難說清楚,也不可能說清楚。但作為日暮斜陽的老知識分子,還能對世局事事關心,對養生提出心得,偶爾還傳些有趣逗笑的影片,表示耳聰目明,未嘗不是件好事。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是明朝末年顧憲成對「東林書院」學子的期勉。讀書人除了讀書的聲音用心入耳外,對社會民間疾苦,對平民百姓風雨的血淚心聲也要用心傾聽;對自己的家事私事固然要關心,國事、天下事的詭變興亡,更應事事關心。

因為「知識就是力量」,讀書濟世就成為知識分子的使命與良心。如果知識分子不傾聽民瘼,不關心時事,只知獨善其身,不知兼善天下,那麼知識就不再是力量。顧憲成的這句話確實講得鏗鏘有聲,遺憾的是,在顧憲成離世不久,明朝就因黨爭權鬥,政治腐敗,內憂外患,民生凋敝,亡於清兵入關,終其一生既沒看見知識分子應有的知識力量,又沒看見文武百官保家衛國,力挽狂瀾的節操與決心。

顧憲成去世一年後,顧炎武出生(一六一三年),兩個不同時代的人,有著不同的生命經歷,雖然同樣姓顧,卻沒有任何瓜葛。如果硬要說有關聯的話,那就是他們具有同樣關心黎民百姓的心,同樣努力著想善盡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

顧炎武《日知錄.廉恥》篇說:

吾觀三代以下,世衰道微,棄禮義,捐廉恥,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後凋於歲寒,雞鳴不已於風雨,彼昏之日,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

意思是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長久以來,世風日下,道德日損,社會不講禮義了,官民不尚廉恥了,這種世道日衰,民風日頹的現象,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而是日積月累,長時間的腐化、俗化、濁化、鄙化有以致之的。

雖然如此,顧炎武仍然相信:世局再冷冽嚴寒,未嘗沒有淑世仁人,像松柏一樣傲霜挺立著;社會風雨再晦昧,未嘗沒有不被媚俗的仁人志士,像雄雞司晨一樣高聲鳴叫。只要仁人志士在,不信昏睡的人喚不醒。
《楚辭.漁父》篇有段文字,也值得一讀再讀:

屈原既放,游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 ,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身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這是屈原自我放逐的心聲,帶有些處世的潔癖。屈原身處最糟糕的亂世朝代,耿直的個性、剛烈的情緒,得不到君王的賞識,又不見容於群臣,仕途不順,諫言難進,終於觸怒了君王,被無情的放逐了。

被放逐的他,義憤填膺,心亂如麻,形容枯槁、顏色憔悴,喃喃自語地徘徊遊走於江邊湖畔。

捕魚的老人家看到他抑鬱寡歡,悶悶不樂,便趨前問他說:「您不就是那位三閭大夫嗎?是什麼原因讓您來到這裡又如此這樣憂心忡忡呢?」

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我怎麼能心安?怎麼能不煩憂呢?」

漁父笑著對他說:「自古聖人不執著於物,也不受滯於物。他們都能順勢而為。舉世皆濁,那您也不妨跟著攪泥揚沙,隨波逐流,不也就會活得快樂嗎?眾人皆醉,那您就不妨跟著吃些酒糟,喝點薄酒,同眾人大醉一場,生活不也會好過一點嗎?你為什麼要自尋煩惱,逆勢而行,去做那些所謂的深思熟慮、高瞻遠矚的事呢?為什麼要堅持高舉道德大旗,過著自我放逐的日子呢?」

屈原不以為然地回應說:「頭髮洗乾淨了,冠帽上的灰塵也應該將它拍掉再戴上吧!身體洗乾淨了,衣服髒的地方也應該把它清除掉再穿上吧!豈能用髒的帽子再汙染我的乾淨頭髮;用不潔的衣服再沾汙我潔淨的身體呢?如果一定要我同流合汙,我寧願投入湘江送葬於魚腹之內!絕不讓潔白的身軀蒙塵。」

漁父聽了微微一笑,一邊敲著船槳,邊唱著「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歌辭,漸走漸遠而去了。

漁父的臨別贈言,就是要告訴屈原:水的清濁,各有它的妙用,如果水是清澈的,可以用來洗珍貴的飾物;如果水是渾濁的,可以用來洗沾滿泥土的雙腳啊!凡事何必那麼認真呢?

漁父和屈原過著兩種不同的生活,有著不同的價值觀。

漁父縱浪大化,逆來順受,自然過得平淡逍遙。

但屈原就是死腦筋,他的處世態度就是一板一眼,就是潔癖認真。他看不慣不公不義,也容不得黑白不分。所以他不願意合汙苟活。認為與其合汙苟活,不如清白以死。

這就是屈原之所以為屈原的原因,也因為他這麼堅持以「生」相許的處世潔癖,所以顯得與眾不同。

每個世代,總有孤獨的身影;每個孤獨身影,總有一個悲壯的人生。每個悲壯人生的背後,總有苟活的原因。屈原、李白、杜甫等不少詩人都有悲壯的人生,悲壯的原因各有不同,就看當時的社會背景和各自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而定了。

其實,說孤獨的人,心總是不孤獨;說不孤獨的人,總是心存孤獨。孤獨不全然是寂寞,孤獨的妙用就是不孤獨。逐作〈我不孤獨〉打油詩一文以自樂。

我不孤獨,因為前面有路,路旁有花草和樹木;
我不孤獨,人來人往,前後行人忙忙碌碌;
我不孤獨,河流溪聲向我傾訴,傾訴那千萬年的情愫;
我不孤獨,細聽田園蟲鳴蛙呼,仰望白雲追逐;
我不孤獨,黑夜有月亮和燈燭,遠方傳來狗吠嚎聲,不知是雄是母;
我不孤獨,清晨有荷葉露珠,到處有山嵐煙霧;
我不孤獨,熱血流淌如煮,靈魂伴我常住;
我不孤獨,山川異域,海天一色,微風浪起,與我心情起伏;
我不孤獨,無視尊卑名利財富,眾生共好知足,生存苦樂同赴;
我不孤獨,緣起緣滅,來自虛無,回歸虛無,黃土陪伴枯骨;
我不孤獨,人生是一本讀不完的書,頁頁都值得一讀再讀;
我不孤獨,珍惜每天的點點滴滴,生命不會辜負。

作者
現任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暨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執行長,《經典》雜誌發行人。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曾任記者、採訪主任、總編輯。榮獲1983年全國十大傑出青年、1982年金鼎獎新聞編輯獎、2000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 皈依上證下嚴法師,法號思熙。著有《月映千江》、《惜緣》、《微觀人生》、《生命的承諾》、《生命的風華》、《攀登人生大山》、《生命的活水》等書。
本文出自

古蘭經修復

【本期封面】攝影/鄭映航
三年前,穆斯林慈濟志工胡光中將一本珍藏的古蘭經手抄本呈送給證嚴法師,證實是十五、十六世紀,至少十人接力抄寫。泛黃且脆化的書頁裡有血跡、有水痕、有霉漬,還被蟲蛀,甚至還有火燒的炭黑。兩年多來修復師鍥而不捨的努力,修復一頁就如裱一幅畫般吋吋講究,跨宗教對文化的尊重與珍惜盡在還古蘭經本來面目的歷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