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北密撒拉的那一人、那一村!

密撒拉還是密撒拉,但已不是原來的密撒拉,大端河的水仍然流淌,時間久了,誰又在意這段甚少人知的史詩呢?

知第幾次到訪密撒拉了,但熟悉的河、熟悉的山、熟悉的人、熟悉的房子⋯⋯所有熟悉的,都因時間的遠離,帶上了幾分的陌生。世間事物總是這樣弄人,這裡增加一分,那裡就減少一分,人生有得必有失,事物都在演變中。

往事如煙,只會漸行漸散,伴隨著喜悅的、悲傷的、自豪的、悔恨的、悲歡離合的、愛恨情仇的、無限愁思的,來不及盤點,就已被埋葬在記憶裡。

密撒拉是泰北清邁府密埃縣的一個小村落,地處清邁府與清萊府交界的山腳下,有大端河日夜不停流淌。曾經森林密覆,是傜族與阿卡族的棲息地,過著刀耕火種、與世無爭的生活,倒也像個世外桃源。

因「泰北三年扶困計畫」與它結緣已超過二十八載。在一萬多個日子裡,我曾留下什麼呢?如果說有,除了留下片段的記憶外,還留下些懷念與感傷。

青山依舊,人事已非,記憶中當年的影像,若隱若現,像潑墨畫裡的山水,當時光的彩筆落下,色彩暈染開來,由濃而淡,由淡而隱入遠去的朦朧之間。那一景、那一人、那一房、那一顰蹙言談,時空停格成一幅幅靜寂又富含深意的畫面。

記得初訪密撒拉時,胡光祥是當時密撒拉村自治會會長。雖然事隔數十年,依稀記得當時他一頭濃密蓬起的黑髮,有著長年與陽光為伍的黝黑膚色與強壯身材,雖不能說是虎背熊腰,但也算是一身結實。

初次見面時,我們曾促膝長談泰北孤軍的點點滴滴。他說,當年所謂的「亞細亞孤兒」就是散居在泰北清邁府與清萊府山區的國民黨孤軍,分別由三軍李文煥與五軍段希文指揮。

三軍駐紮在清邁府的唐窩,後來遷往地勢較為平坦的差巴甘縣熱水塘。五軍則駐紮清萊府的美斯樂。他說,他是五軍的成員。

他是在一九七一年離開美斯樂來密撒拉找出路的。當年密撒拉還是森林覆蓋。他用二百多元泰銖,一次次向佬黑族買下土地,開始墾地經商。後來又號召了美斯樂七位同袍親友來到密撒拉。他們同樣分別用幾百泰銖,一次次向少數民族買下土地,一起過著篳路藍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拚搏生活。

「那時,傜族與佬黑族發生衝突,傜族相繼遷離,我們才有機會以低廉的價格取得土地。」

有了土地,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支撐點。有了支撐點,傳說中的八位壯士就開始轉動一地的繁榮,開始改寫這片蠻荒之地的歷史。又過了幾年,同屬五軍的同袍也紛紛從明利村遷移到密撒拉落腳,形成了四十五戶的華人村落,加上七、八○年代從雲南、緬甸陸續逃難而來的華人、阿卡族人、佬黑族人,構成六、七十戶的多種族群聚村落。此後人口愈來愈多,逐漸發展出泰北的觀光產業。

現在,胡會長開在大端河畔的雜貨店,那是他到密撒拉後幾年開的店。店面不大,但賣的東西琳琅滿目,足以滿足當地居民的需求,尤其地處大端河岸口旁,占盡觀光之利,到此一遊的遊客不少。

每個平凡的地方,都有不平凡的人;每個不平凡的人,都有不平凡的故事。密撒拉是個平凡的地方,卻也有不平凡的人、有不平凡的故事。

故事裡有時代的悲劇,有因內戰而變得破碎化的親情、友情與愛情;有因權力鬥爭而撕裂的戰爭、戰場與戰友;有曲終人散的孤軍、難民與老兵。他們都是大時代裡的小人物,也都是兩強相爭、棋盤上的棄子,是硝煙烽火下的倖存者。

想當年,他們曾壯懷高歌,豪氣干雲,執戈荒疆孤城,在旗幟飛揚、號角聲催中,衝鋒陷陣,擔當起「爭奪江山」的馬前卒。得江山的,叱咤風雲;失江山的,退守一方,曾經充當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的孤軍卻漸被人遺忘。

只有參與並深入了解它的人,才知道這個小小村落,充滿不平凡的故事。可惜故事已隨著歲月埋葬。昔日的傳奇人物,黃土一抔,一一葬身他鄉。日子久了,故事沒人說了,也就不復被人記憶了。

慈濟在密撒拉援建的慈濟村,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當時急需援助的十戶人家,羅列在一條不到百公尺的馬路兩旁,看似不起眼,當時落成時卻冠蓋雲集,密埃縣副縣長與僑委會代表、地方鄉紳,曾親臨剪綵啟用。「村不在大,有愛則馨」,這十戶人家可都有生死與共的革命感情與慈濟濃濃的愛心。

八十二歲的胡光祥六年前中風,行動大不如前,說話也遲緩許多,英雄就怕病來磨,白髮展現了滄桑,憔悴更顯老化。

或許是受中風影響,記憶力大幅衰退,對我們突然而來的拜訪,胡會長顯得一臉茫然,但一經寒喧,記憶回來了,親切與熱情又一如往昔了。本想邀他一起到雜貨店旁,大端河畔的觀景台品茗敘舊,卻發現觀景台已被洪水沖垮了。他說:「去年五月那場大雨,太可怕了,滾滾大水沖垮木構平台,還漫過河堤淹進店面,所幸受災不重,卻也虛驚一場。」

他指著遠處一座橫跨大端河的水泥橋說,好在那座橋沒斷,那是他二十四、五年前擔任村長時,向泰國政府申請修建的。「以前孩子上學要坐船渡河,有這橋方便許多了。」

胡會長育有五個孩子,其中一個兒子與三個女兒在曼谷打工,二兒子則留在身邊照顧他。多年不見,總有聊不完的事,雖然都不是什麼國家天下的大事,卻是坦誠相照的真心事。大家心裡明白,彼此都已經是七、八十歲的人了,能再有幾次見面、再有幾回暢談,誰敢說定。離開胡會長的家來到密撒拉慈濟村,許多住戶大門深鎖,不知是工作去了呢?還是出外遠行了呢?

一位站立在樹蔭底下的八十多歲老人是百夷族,五軍退下來的。髮已白、背已駝、臉已皺、眼已花、耳已背,和他寒喧,任憑聲音再大,他總是目光無神,口自喃喃語焉不詳。我們只好拍拍肩、握握手,微笑揮手致意離開。

其實這位老人,十餘年前我們回訪密撒拉慈濟村時,曾和他見過面、聊過天。當時他還提到慈濟大愛村落成時立下的「住戶生活公約」。

我問他:「生活公約」還在嗎?他說:「在。」「能拿出來讓我們看看嗎?」

他立即轉身進到屋裡,把當時裱框好的生活公約拿出來。經過歲月洗禮的「生活公約」有些泛黃斑駁,但上面明白寫著生命的約定:例如要遵守泰國的法律規定;不可濫墾濫伐,破壞生態;不可吸毒;不可㩗帶毒品;不可販賣毒品;要美化居家環境;養成良好生活衛生習慣等。

問他:「有做到嗎?」他點頭說:「那當然要做到。」態度誠懇,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感動。沒有想到僅是一紙約定,他們竟能信守不渝,這種一諾千金的美德,在爾虞我詐的現代社會裡,幾成珍稀,果真是要「禮失求諸野」了嗎?

往日情景歷歷,想不到七、八年不見,他竟老化得那麼快,不得不感慨,再強的硬漢也擋不住歲月的摧殘。

再向前走了不到百步,看到當時華語學校楊校長落寞坐在屋簷下,身體明顯有些狀況。他那恍惚的眼神,無復當年擔任校長的風采。現在密撒拉孩子要學華語的,都到不遠的三努茶房光復中學去了。楊校長的心似乎也被掏空了,孤獨一人坐在屋簷下,是沉醉在當年的學校熱鬧的情境裡?還是心死不知所措了?一再關心相詢,還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一街十戶的迷你慈濟村,經歷過四分之一世紀,見證了歷史、參與了歷史、更開創了歷史,現在快要功成身退,成為歷史了。老一輩已成歷史灰燼飄散,年輕一輩則朝城市揚帆,一代代的悲喜劇,落幕了,又上演。密撒拉還是密撒拉,但已不是原來的密撒拉,大端河的水仍然流淌,時間久了,誰又在意這段甚少人知的史詩呢?見景思情,睹物思人,突然有種「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淒涼。人生如夢,夢如人生,不勝唏噓。

作者
現任佛教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副總執行長暨慈濟人文志業基金會執行長,《經典》雜誌發行人。 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曾任記者、採訪主任、總編輯。榮獲1983年全國十大傑出青年、1982年金鼎獎新聞編輯獎、2000年金鼎獎雜誌編輯獎。 皈依上證下嚴法師,法號思熙。著有《月映千江》、《惜緣》、《微觀人生》、《生命的承諾》、《生命的風華》、《攀登人生大山》、《生命的活水》等書。
本文出自

黑鳶

【本期封面】攝影/沈錦豐
對喜歡群聚又不怕人的黑鳶來說,基隆港是北台灣最有趣的遊樂場之一。這裡靠近市場、海邊,提供喜愛腐食的黑鳶豐沛的飲食來源;每逢秋冬,海洋廣場上讓人們豎起衣領、瑟瑟發抖的東北季風,卻是黑鳶最喜歡迎著氣流玩耍嬉鬧的天氣。基隆鳥會的前理事長沈錦豐深諳黑鳶習性,黑鳶的威風神氣,在他鏡頭前一覽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