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井糖廠還營運的年代,空氣常常是甜的。我就住在廠區大門外不遠,煮糖的日子裡,早上出門上學,聞到空氣裡有糖香,像是無論那天要發生什麼,都先領了安慰或獎賞。身為台南人,我含糖量最高的部位,是記憶裡的故鄉。
第一憨聞蔗糖香
從台南市中心往東北方,朝著中央山脈出發,半路上會經過玉井。玉井是個小盆地,遠得都會繁華鞭長莫及,卻又尚未抵達名山勝水成不了觀光地,從前是少為人知的偏鄉,但是水好、土好、日照好,適合種植。日治時期成立糖廠,收甘蔗製糖,既是重要的經濟支撐,也是殖民剝削。我還沒大到走出玉井以前,以為糖廠是每個城鎮的基礎設施,居民才有得一大早在優美的廠區做外丹功跳土風舞、打籃球壘球網球,下午學騎車遛小孩,晚上去福利社買冰棒,沿途抓金龜子。
見識過其它城鎮以後,我才領悟一般人擁有的是公園,而玉井那個公園其實是糖廠。在乾爽的寒冬早晨,聞到蔗糖香氣,不是每個台灣人都有的甜美記憶。當年勞動成果全被糖廠收割,因而傳唱「第一憨,種甘蔗給會社磅」的玉井先人,大概也不會稱之為甜美。
政治與經濟一直在演進,國際貿易情勢改變了製糖產業,種水果的投資報酬率越發大於甘蔗,糖廠後來編制到善化去,原址成為噍吧哖事件紀念園區。「噍吧哖」是玉井原來的平埔族名,之所以現在叫做玉井,也是因為當時日本政府依著Tamani的諧音換上的日本名,一直沿用到現在。我讀小學那時,地方歷史考究不普及,連噍吧哖三個字都少有提起,學校只說余清芳抗日事件英勇壯烈,紀念碑就立在玉井。
玉井國小的學生得知這段歷史特別興奮。殖民政府在成功鎮壓反抗行動後,大規模審判並處決涉入人士,行刑場地之一就在玉井國小旁的斜坡。爸爸說他讀小學的時候,曾經在操場上挖過人骨,對小學生來說,還有什麼比校園裡的鬼故事更刺激呢?每逢輪到值日,必須穿越操場走到校園盡頭的垃圾場,我整片背都是僵的,深怕真的遇上同學口中那個誰誰誰的誰,親眼目睹過遊蕩在牆邊的鬼。但直到讀滿六年畢業,什麼也沒發生。
一次郊遊,爬上虎頭山頂,終於目睹高高矗立的水泥柱,上面寫著「抗日烈士余清芳紀念碑」和「忠義可風」。四周散落灼燒過的強力膠空罐,雜草蔓生,氣氛寥落,不像真的有誰愛戴緬懷這個英雄,我的民族熱血冷靜下來,被迫消化迥異於課堂教導的見聞。我沒有向隨行的大人提出史觀質疑,因為我沒有能力描繪意識型態上的矛盾,所以轉而確認那個昭昭眼前的事實:「這就是電視上說的吸食強力膠嗎?要用火燒才能吸的嗎?他們是趁晚上沒有人來這裡吸嗎?」大人神色倉皇,不敢向小孩確認吸毒手段,我看著臉色沒有追問,然而那是余清芳給我最重大的人生啟示:吸毒要趁夜偷偷摸摸跑到荒僻無人處,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
大玉井而小天下
長大以後再去虎頭山,都是為了招待外地來的朋友。虎頭山是個小丘陵,正好位於玉井制高點,向下遠眺玉井和楠西農田房舍,山頭上有商家供應咖啡,
近幾十年來台灣在精神層面的餘裕,從偏鄉的轉變看得出來,農村的休閒需求高到足以支持虎頭山頂商家的營運,我看著,常為時代的變化感到驚奇。偶爾上到山頂,看著玉井和楠西的交界,會想起一個興南客運的在地笑話。
玉井往東北方前進是楠西,再過去是大埔,大埔在行政劃分上屬於嘉義,不是台灣知名鄉鎮,但位於大埔的曾文水庫全國上下都知道。興南客運有條路線從台南市區開往曾文水庫,中途經過玉井,會臨停在路邊供乘客上下。因為班次少,站務人員怕候車室裡面的阿伯阿桑錯過車班,扯開嗓門大吼三個關鍵詞:「楠西、水庫、外口!」意思是車輛不會倒車進站,搭車的人得走出來。
這種通知比飛機火車廣播那些故作周到的語句更清楚了當,入耳即明,鄉親們卻愛戲稱他們喊的是「楠西在水庫外面」,逗弄相熟的站務人員:「著擱你講?曾文水庫出來就是楠西,玉井人誰不知影!」這段笑話不算高明,卻經典呈現玉井人的地理中心感。
因為家裡開診所,在電腦系統還沒鍵入病歷管理以前,病歷櫃以村里地名區分:「宵里」一格,「望明、劉陳」一格,「山上」一格,「南化、北寮」以及「甲仙」、「六龜」、「大埔」也都是一格;標示「玉井」的格子卻得用上兩個,甚至三個,而且裝得特別滿。人看醫生往往圖便利,就近即便利,看著每一格病歷厚度就明白那個地方和玉井的地緣強度。也有一格「台南」,指的是舊台南市區,病歷少少。
上學讀書以後,意識到平常在店裡逗我說話的阿姨阿伯,其實來自嘉義或高雄,很令我困惑。我以為大家都住附近,能騎鈴木80來看大便不順,或被野狼125載來看中暑頭暈,不可能是太遠的地方,但是課本對於台灣的介紹,讓我意識到我和那些阿姨阿伯一樣,都是住得很「遠」的人。課本上的概念,台灣和我最近的銜接點是台南市,玉井因為隸屬台南縣,所以我的官方身分是台南人,但是病歷櫃擺在眼前,台南很遠。
有次月考,地理考卷上有一題「南部橫貫公路的起點在哪裡?」我看到選項中有「玉井」,以為出題老師跟玉井國小學童開玩笑,課本說橫貫公路深入山林,開鑿不易,是艱難的重大建設,但玉井有市場有糖廠有戲院有大小學校,怎麼可能是深山,老師真幽默。我硬是避開所有時常耳聞的,聽起來屬於大玉井區域的地名,選了一個陌生答案,因此錯失滿分,讓媽媽發出一聲近似於問天並怨天的「厚!」「你家住玉井竟然這條未曉!」我才明白我對玉井的認知,原來站在多數台灣人的對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