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迴響 太平山

太平山上,我靜靜感受天地間的聲網如織。望著身邊嬌小的微型森林,我突然理解到,原來要聽見最美的聲音,你必須全然地安靜下來;若要看見最美的畫面,你必須跪地用苔蘚的高度去看。

太平山上,我靜靜感受天地間的聲網如織。(攝影/劉子正)
太平山上,我靜靜感受天地間的聲網如織。(攝影/劉子正)

們一輩子都可能在等待生命的召喚與回應,幸運的話,也許我們可以在艱辛的挑戰中尋求到一條出路,或是遇見了啟蒙開悟的導師,進而理解到某種生命智慧。但是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活在被安排好的腳本裡,按部就班地遵循某種日常軌道,當然這不會是證明自己存在的最佳方式。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來到了一個地方,因為什麼原因我們停頓了下來,並展開自己的探索,於是我們願意接受眼前的邀請,並意志堅定地投入,反思經驗所得,在那裡「領悟碰撞」,甚至到最後成為一個「夢想起飛」的試煉場。我相信,那是一種精神與思想跨域的展翅,因為對我來說,曾經有過一個充滿各種記憶與滋味的地方,那裡有森林、山丘與湖泊,有我讚嘆的一切,那是我生命盛夏最初的冒險,以及中年晚秋沉潛的回返,那就是「太平山」。

太平山的奇妙緣分

我跟太平山有著奇妙的緣分。最初我來到太平山時也不過十八歲,一位剛考完大學聯考的高中生。那時候太平山剛解除伐林任務不久,正準備要成為森林遊樂區。那個時代能有機會來太平山旅遊的人並不多,除了一群透過參加救國團自強活動而來的莘莘學子,而我就是其中之一。剛卸除下聯考的折磨,我非常想要去展開自己的冒險,我不記得為什麼要選擇太平山,或許是因為這裡對我而言等同於世界的盡頭,我渴望走向天涯海角,呼吸自由的氣息。其實對當時的我或是太平山而言,我們都正在等待「轉型」。

曾經有過一個充滿各種記憶與滋味的地方,那裡有森林、山丘與湖泊,有我讚嘆的一切,那是我生命盛夏最初的冒險,以及中年晚秋沉潛的回返。

十幾歲的少女原本應該青春洋溢,但是鎮日坐著苦讀的結果讓我體力極差,原本想要釋放自己,卻完全被困在無力的身體裡,漫漫山行步伐總是恍惚踉蹌,我沒有心思去觀看周遭,不論是一棵樹、甚至一朵路邊的花朵。直到很多天後,我終於跟上大家的步伐走到翠峰湖,我還記得我遠遠望著大家在湖畔拍照,嬉戲的笑鬧聲忽然化為無聲,我不禁微微顫動,臣服在一種神祕的時刻,印象中當時霧氣壟罩,四周蒹葭蒼茫,全然詩情畫意,這一刻,我終於真正感受到自己走進太平山了。不過,我還不認識它,我完全不知道這片湖泊的前世今生,但是面對這幕景象的我只想跪下來,明明是初次相見,為何那樣的感覺如此古老,走了好久好遠,生命把我指引到這裡,多年後我仍然記得內心的那份虔誠。

這是我對太平山最初的印象,兩年後我又跟著大學同學舊地重遊,但這次我們是坐著載貨的拼裝卡車上山。巧的是我正好坐在司機旁的副駕位置,聽著他跟我描述早期在伐木年代的艱辛,他也曾經是運送木材的司機,他說那是非常危險的工作,因為林道並不寬闊,載著巨木下山是非常險象環生,甚至要做好隨時棄車的準備。這時候的我,開始注意到山上住著一群人,他們真正的故事我是到了幾十年後才透過李瑞宗老師所寫的《再凝望——戰後太平山》得知,原來白雲深處的山城是許多早期林業人員的家,我曾在中央階梯上遇見一些殘餘又模糊的印象,我知道那是另一個世界,其實太平山從一九七六年就開始限制伐木,在地居民陸陸續續離開,或許我曾經與他們擦身而過,但是我很難體會那曾是自家附近的雜貨店、理髮美容廳、學校操場……所有熟悉的生活版圖卻變成觀光客進出的遊樂園區,到底會是何等滋味。總之,對山林而言,人去人散,無損本質,它依然優雅穩立,而當我們向山索求時,它總是默默給予,當我們侵犯它時,它也總是默默承受,於是,許多巨木被人類帶走,許多故事也逐漸被遺忘。如果我想要看到更古老的太平山,我得沿著階梯一直向上走,穿越過鐵杉森林,在朦朧的聖光中體會那些未被干擾前的巍峨與寧靜,那些老樹就像是隱士一般地提醒著我,要領略那遁世之音,你得走得夠深邃才能夠聽得見。

梭羅說:「當我被僻靜的自然所感召,在它的幽深之處發現美的存在時,我就想起生命那難以言喻的隱祕——這一切是多麼寂靜、多麼與世無爭。」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成為一位記錄大自然聲音的錄音師,但我始終想要逃離城市,走向荒野。那時候的我正在幫林務局撰寫一本書,稱作《離家出走——一起去森林》。我得以一年的時間,走訪十二座國家森林遊樂區,並且記錄各地森林的聲音。一月份,我來到太平山。那是二○○九年初聖誕節過後不久的日子,太平山上的天氣又溼又冷,林管處派了一位巡山員來協助我,那是我第一次認識賴伯書,而這次的相遇則是為後來漫長的故事揭開序幕。

寂靜的力量

伯書從來沒有陪人錄音過,但是他很熱切地想要跟我分享森林的一切,包括步道上所留下的動物腳印與排遺。不過他也因為我而見識到野地錄音工作的辛苦,有時我得停頓在森林某處等待收錄一些生物的聲音,他也陪著我受盡天寒地凍的折磨,安靜的屏息聆聽,這樣的經驗幫助他打開了感官,他發現原來冬日的森林大多悄然靜謐,他怕我交不了差,陪我去翠峰湖畔等待許久,錄到東北季風吹過檜木森林的呼嘯聲,以及遠方偶爾傳來的一聲山羌野吠。不久之後紛飛雨絲開始變成了緩降的雪花,像是墜落大地的詩言,句句入心,我居然幸運地遇上了太平山最初的瑞雪,很快地山上就成為一片雪城,所有的世界頓時成為單純的黑白色調。我可以聽見自己走在雪地的破冰聲,也可以聽見枝條被凍結的唧嘎聲,一種全新的領悟正在成形,如雪花般的璀璨細緻,所有的紋理與布局都要非常小心翼翼地觀詳與聆聽,很多年之後,我終於理解到,原來那正是「寂靜」帶給我的力量。

二○○九年初,林務局羅東林管處派了一位巡山員賴伯書來協助我,為後來漫長的故事揭開序幕。

「寂靜」究竟可以聽見什麼?那是無聲還是有聲?這是一個很哲學的探問。「寂靜之聲」,可以很迷人,也可能令人恐懼,據說全世界最厲害的「無響實驗室」,裡面的音量居然是-9.4dBA,有如被吸入黑洞的無聲,據說待在裡面的人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甚至肺部及胃部的所有翻攪的聲響,那是一種讓人無法承受的靜。但是另一種寂靜,則是靈性的開啟,生命圓滿的智慧,像是松風喚醒靈魂的狀態。我多年行走台灣各地收錄到自然的各種聲音,一開始只是好奇那些歌手的名字與模樣,而認識到這些聲音的源頭讓我的世界更加遼闊,內心也更加自由。

然而我也逐漸明白,人類所創造的聲音幾乎是無所不在地滲入身處的空間,當我走入山徑中,若想要單純錄一段沒有人類干擾的環境聲音時,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我的耳畔不時傳來車聲、飛機聲、空調聲、機械器具聲、卡拉OK歡唱聲……這對習慣大量仰賴視覺的人類或許無關痛癢,但是當我們理解到環境當中還有許多比人類感官更靈敏的生物,也被迫要去聆聽我們創造的一切,甚至必須要讓自己叫得更大聲,或是因為無法溝通及被聆聽而無法存活下來,這些狀況讓我感到擔憂,甚至難過。偏偏人類對於這些生物所發出的聲音又是如此無知,不但不在乎,人類似乎只喜歡聆聽自己習以為常的聲音。所以尼采曾經說過:「聽見新的聲音,對耳朵來說既不容易,也很痛苦。我們很難聽見不熟悉的聲音。」

我在翠峰湖畔等待許久,錄到東北季風吹過檜木森林的呼嘯聲,以及遠方偶而傳來的一聲山羌野吠。

就在這個時候,我讀到了一位世界知名的美國野地錄音師戈登.漢普敦(Gordon Hempton)所寫的書《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他也提到了人類所製造的噪音問題,讓「寂靜」就像是瀕臨絕種的植物或是動物一樣,逐漸在荒野中消失,也因此更需要受到保護。戈登所定義的「寂靜」,正是那些千古存在的聲響,包括鳥聲、風聲、水聲……非人類涉入的自然本體。他用了一個印第安酋長送給他的石頭,放在美國奧林匹克國家公園的霍河雨林內,並把那個地方命名為「一平方英寸的寂靜」,希望以此為基點來保護方圓千里的自然純淨,他成功說服了四家民營航空班機改變飛行路線,讓噪音離開國家公園上方的領空,同時也不斷倡議說服大家能夠安靜下來,學習聆聽自然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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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囂綠帶

【本期封面】攝影/王慧思
陽台出現育雛鳥巢,寄人簷下的綠繡眼,已把城市當成自己的家,在公寓高樓上享受天倫之樂。繁華都會中,人與自然曾經清楚分野互不侵犯,今日豐富的城市綠帶所形成的生態跳島,則為野生動物提供了棲息與遷徙的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