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之島 立霧溪流金歲月

自古台灣有條黃金河,立霧溪從太魯閣峽谷沖刷岩金來到「哆囉滿」,大航海時代吸引西、荷東來,日人在溪畔崇德挖出金條金針,近代考古證實,千年前它早已是十三行人南下的囊中物。

立霧溪又叫黃金河,從太魯閣峽谷沖刷岩金至「哆囉滿」,大航海時代吸引西荷東來,日人挖出金條。(繪圖/Yumiki Hong)
立霧溪又叫黃金河,從太魯閣峽谷沖刷岩金至「哆囉滿」,大航海時代吸引西荷東來,日人挖出金條。(繪圖/Yumiki Hong)

晨五點,一輪金光灑在雲間,也落在立霧溪裡,閃閃發亮,正如同千百年來從深山刷洗而下的金沙。

立霧溪,這條原住民口中的大溪,穿過崇德部落。直至今日,南北兩岸沖積扇陸續有考古遺址出土——自三千年前至距今三百年前,不同文化層埋在每一寸地底。這是被古人今人都相中的「流奶與蜜應許之地」,也是荷蘭人、西班牙人與日本人前仆後繼尋找東方金銀島,不約而同登陸之地。

金礦深不知處

遙遠的中央山脈有個地名叫中央金礦、白洋金礦,曾經被地質學者探勘蘊藏岩金。自奇萊北峰發源的立霧溪,全長五十五公里,流經各種變質岩、角閃岩、綠色片岩、片麻岩等豐富地質帶,由於上游下切作用旺盛,一路上形成壯麗的峽谷、曲流、瀑布、沖積扇,多數在太魯閣國家公園範圍內;斷層皺摺中的岩金被沖刷下來,和著砂石碎片流到出海口成砂金;左岸台階地正是花蓮縣秀林鄉的崇德(舊名達吉利Tkijig),日治時代即出土金條、金針等細工物!

提到台灣金礦,多半聯想到金瓜石和九份,但立霧溪的砂金卻由來更久。十六世紀大航海時代開始,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先後來到福爾摩沙美麗之島,他們喚立霧溪口「哆囉滿」,意思是閃閃發亮的地方,約在今日秀林鄉和仁部落到崇德一帶的蘇花海岸;立霧溪則被叫黃金河,「天氣好時哆囉滿人會上山,一年有三個月在上游取大粒的黃金,天氣惡劣就在下游溪邊取砂金。」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劉益昌引述當時的記載說道。

一六二七年西班牙人抱著淘金夢,還從馬尼拉派了一艘補給船來到此地,但幾乎全船被當地土著給殺害。荷蘭人接踵而至,具體開展包括三次大規模的探金行動。他們視開採金礦為機密,嚴禁工作人員透漏半點口風,探金測繪的地圖皆需繳回!一六五三年荷人完成測繪圖,但估計哆囉滿砂金含量不夠多而放棄,他們也沒及時發現台灣北部另有金礦;不過,花盡心力測繪的「尋寶圖」壓箱了一百年,直到一九七二年才公諸於世。

清康熙雍正年間,多人先後繪製台灣後山圖,對宜花海岸多所描繪且註記金沙溪等六十五處位址。(圖片/準建築人手札網站@flickr)

原來,十六世紀航海家們口耳相傳西南太平洋上有個金銀島,是真的!

日本人認真地將西荷紀錄翻譯出來,一九三五年派專司礦業的開發商山本義信來台負責採金與加工業務,「八月大雨後溪流裡有砂金,原住民也很喜歡尋找。」日本探勘隊在崇德到加禮宛的平原上鑿井,證實變質基盤岩層上的沖積層蘊藏砂金,且愈深品質愈好,最深挖到五十一公尺,但以二、三十公尺深的砂金最「富集」,總督府特別開闢一條產金道路,進一步上山找礦脈。

太魯閣黃金傳奇

探勘十八年,皇天不負苦心人,日本人終於在立霧溪上游的屏風山找到礦源!當時開放給民間申請,但就在大規模開採之際,爆發太平洋戰爭,計畫中斷。身為考古學家,劉益昌無奈地說道:「日本人挖壞了考古遺址!一九三○年的工具還丟在現場。」

一九四一年,第十八任台灣總督長谷川清時拍下的立霧溪口砂金採取場。(圖片/中央研究院臺灣史研究所檔案館典藏)

一九六四年,台灣民間合歡金礦公司也想開採,深入屏風山立霧溪支流,果然找到豐富的砂金,再逆流而上至山腰,進一步鑿出含金純度甚高的石英礦脈;一九七五年取得採礦權,申請開採面積四百四十六公頃,於是自大禹嶺出發,開通一條三十公里可行卡車的運輸道路。台大地質系譚立平教授稍後亦接受國科會委託,調查屏風山區含金礦石平均一噸可洗出六十公克以上的黃金,藏量最少一千一百三十萬兩,堪稱台灣第一大金脈。

一九八八年,退輔會也計畫開挖,但成本很高,當時草根組織環保團體已漸次興起,預期採礦將造成汙染而中止作業,台灣金礦自此沉寂於深山,只有在颱風過後,偶見居民帶著盆子和簡易篩具在下游淘金——那是人類無法不去幻想和追逐的黃金夢。

當時九份金瓜石黃金開採已具規模,但東部探金持續,且認定共一○四處含金高位河階。居民提供之民國六、七十年代淘金圖。(圖片/黃建霖)

依據考古學家劉益昌等推論,台灣最早的尋金人應該是史前一千兩百年前的十三行文化普洛灣類型人,「當時北部十三行到靜浦之間都有隨葬金飾的習俗,來源直指立霧溪!」這群人沿著宜蘭海岸線一路往南,來到立霧溪口的崇德落腳,「靠著技術與產地控制成為立霧溪主人。」劉益昌在調查報告上這麼寫。

立霧溪長年流貫,刻鑿出壯麗的太魯閣峽谷,也將很多美麗的玫瑰石、大理石帶至河床,日本人叫立霧溪流域「達基力」(Takili),意思是石頭很多、很堅固的地方,與崇德舊名(Tkijig產魚盛多)諧音。

崇德村人口六百八十四人,太魯閣族占一半,近代開發史五百年,移民動機複雜,包括取礦採金。一九三二年蘇花公路通車,崇德成為進入花蓮的前站,人潮車潮興旺了這處驛站,還一度因為玫瑰石有行情,居民熱衷開採了一陣子。不過當北迴鐵路通車,往來商旅直接跳過崇德進入花蓮,小村突然冷了下來,直至蘇花改通車,商機才回轉。

起起落落,崇德如此,立霧溪流域也一樣,它們從來不是考古工作的重點,比起宜蘭南澳的漢本、礁溪的淇武蘭以及台東的舊香蘭遺址,崇德始終「沒沒無聞」。

平平都是台灣自新石器時代晚期進入鐵器時代的遺址,為何崇德有人居住、有人淘金、有人考古,卻長年不被「看見」?

十三行人往東往南,沿海岸來到得子溪口的宜蘭淇武蘭,當年也是史前貿易興盛之地,出土美麗的金屬編織物。(圖片提供/宜蘭縣政府文化局)

一九八○年代最受矚目的台灣考古遺址,非卑南文化莫屬,因為開發台東新站而出土大批墓葬與石器陶器玉器,原先小面積試掘,後來大面積發掘,時間長達九年;一九九八年,卑南溪南邊二十八公里外的太麻里溪出口,也因一場颱風,沖出了大批史前文物,是為舊香蘭遺址,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考古隊進一步發掘出爐渣,以及堆積的火燒土層、大量散落的玻璃珠、鐵器和製作銅器的石範,證實為距今兩千三百至一千兩百年前鐵器時代三和文化遺址。接著,二○○一年因為得子溪整治工程與北宜高速路頭城蘇澳段的橋梁工程,宜蘭淇武蘭遺址出土,有上下兩個文化層,自一千三百年前到近代一百年,它的出土物與生態遺留極豐富,其上文化層近似蘭陽平原中心點的宜蘭農校遺址,有金屬絲線纏繞而成彎月形、表面包覆金箔、俗稱金鯉魚的編織物,屬噶瑪蘭族祖先懸於胸前或額頭的飾品,還有細巧到僅毫米大小的金珠(玻璃珠裡夾層著金箔)等。

宜蘭農校,即一九二六年日治時期起建的台北州立宜蘭農林學校,建造當時就發掘出距今六百年前的考古物件,美麗精緻的金屬器讓它搶盡風頭,但經過考古學家考證,咸認定這些金飾都來自海外,而非台灣本地產製。二○二二年,宜蘭農校遺址出土第七件金鯉魚!

戴在噶瑪蘭人額頭或胸前俗稱金鯉魚,左如魚首右似魚尾,長約三十公分;還有啞鈴型金屬片、耳飾、寬直有紋金屬環等,均貿易而來。
琉璃管珠直徑一公分,雙層質地夾金箔,俗稱金珠(下圖)。結構相同的還有直徑2.1-0.7公分,長五公分的這款(上右)。菱面體(上左)則僅此一件,孔徑0.3公分,均於淇武蘭出土。

以上「耀眼」的考古成績,最終還是難掩崇德的韜光。

崇德遺址在日治時期由於採金,意外地被發現早有人捷足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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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經典》雜誌資深撰述
本名Alberto Buzzola,《經典》雜誌攝影召集人。 作品【海峽系列】獲2011年金鼎獎最佳攝影獎。〈難行仍行:邁向理想環境的交通規劃〉獲2012年吳舜文獎最佳專題攝影獎。
《經典》雜誌攝影
本文出自

台灣金銀島

【本期封面】繪圖/Yumiki Hong
台灣是個金銀島,蜿蜒切割中央山脈主稜北段豐富地質帶的立霧溪,沖刷大理石、玫瑰石,包括含岩金和鐵砂的礦石,堆積在寬廣的立霧溪入海口。從日治時代至今,考古學家多次在河階地的崇德村遺址發掘證實,一千年前人們已懂得並欣賞金,跨越時空用簡單工具淘洗出大小金粒,這裡曾人口繁盛、文化精美,貿易版圖延伸到印度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