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歐洲悲劇 烏克蘭現場直擊

烏克蘭四個多月的戰火與離亂,仍未停歇,亦無勝負,只有死傷相枕。然而,救急救難的愛、無私與善舉,在斷垣殘壁與身心受創的縫隙間,開出一朵又一朵花。

烏克蘭首都基輔北部的博羅江卡鎮,被俄軍轟炸後已近乎全毀。(攝影/安培淂)
烏克蘭首都基輔北部的博羅江卡鎮,被俄軍轟炸後已近乎全毀。(攝影/安培淂)

六早晨,慈幼會(Salesians of Don Bosco)的教堂劇場內,人聲鼎沸。恍然間,我彷彿回到童年。在故鄉義大利,孩子們每週末在教堂裡流連忘返,那是我們玩樂與交流的尋常之處。事實上,許多天主教國家全力支援與營建類似宗教場域,藉此為孩子們打造一個安全互動與學習的地方。但今天,在波蘭首都華沙(Warsaw)的教堂內,群眾不同,氛圍與情勢也迥然有別。這群人以女性居多,有的手牽學步幼兒,也有手抱新生寶寶的;整齊排列的隊伍,從劇院隔壁那間過於擁擠的房內,一路延伸到了室外。

房子裡,一群來自土耳其、德國、台灣、英國、西班牙與美國的慈濟志工,滿臉笑意地歡迎從鄰國烏克蘭來的媽媽與孩子們,同是非波蘭籍的一群出外人與志工,濟濟一堂。幾位熱情的烏克蘭婦女協助慈濟志工居中翻譯,協助安撫同鄉難民,引導她們完成簡易的登記程序。這群女性看來只有二十幾歲,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已嘗盡無常人生與苦難。雖然歷盡滄桑,有些年輕媽媽仍難掩渾然天成的美顏氣色,但其餘則步履維艱,一臉的無奈與認命。

三十三歲資深上尉司卡斯基的葬禮上,妻子哀慟撫棺,身後還遺下兩歲獨子;死於這場衛國之戰的年輕烏克蘭軍人,為數不少。

化解干戈的一張卡

烏克蘭人本性堅韌。因為選項不多,所以不得不堅忍。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數據,烏克蘭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GDP)只有三千四百二十五美元,是歐洲的貧戶。有時候,地理位置可以牽制一國的命運。烏克蘭置身於兩個意識形態徹底對立的強權政體之間,幸或不幸,很難說。烏克蘭在盟友與對敵兩種身分間,交替置換,無論被視為糧倉或可有可無的戰事緩衝區,當歷史洪流一次次席捲那片一望無際的金色大草原時,她永遠是輸的那一方。

幾個世紀以來,強大鄰國的政權崛起與解體,都讓烏克蘭飽受被征服之苦,惶惶不可終日。歷經一九九一年的蘇聯解體,原屬蘇聯的烏克蘭,動輒得咎,如履薄冰,能在公園裡悠然散個步,已是輕鬆好日(除非你覺得公園遍地布滿地雷)。外界把二月二十四的炮轟入侵視為是俄軍發動的新戰事,但在烏克蘭人眼中,那其實只是延續二○一四年以來在東部地區的衝突——既有衝突的升級版與加強版。

基輔周遭城鎮博羅江卡,三月初被俄軍猛烈砲轟,許多大樓瞬間倒塌,類似左圖被炸得面目全非、殘骸散落的社區比比皆是,許多居民來不及逃離而活埋於瓦礫堆下,或重傷受困。

那一年,首都基輔(Kiev)爆發「廣場革命」(Maidan Revolution),全民上街抗議政府親俄,主張應與西歐靠攏才有未來。俄羅斯立即出兵拿下黑海北岸的克里米亞(Crimea)半島。自此,以說俄語為主的大部分東部區域,也就是一般熟知的頓巴斯(Donbas),紛擾與戰火便從未停歇;主權獨立的烏克蘭與俄羅斯聯邦政府之間久結嫌隙,矛盾對立日益激化,最終難逃一場真槍實彈的戰爭。

在此之前,大家其實將俄國攻擊頓巴斯的戰事,定調為他人家園內的區域衝突,不宜多說什麼。但二月二十四日以後,國際社會一反常態。尤其西方與歐洲國家猛然驚覺事態嚴重,挺身而出之際,炮口一致對準俄羅斯,嚴厲的譴責、強烈的懲罰與制裁,風風火火,但成效有限。從歷史時間軸看來,戰爭之於歐洲,從來不陌生,但自二戰以後,歐洲對和平穩定與富庶繁榮的追求,有目共睹。當然,俄羅斯分別於九○年代在巴爾幹半島引爆的戰役,以及二○○八年侵犯喬治亞的行徑,已惡名昭彰;不料這場揮軍入侵烏克蘭的戰事,看來比前兩場還要慘烈與持久。

烏克蘭的T64坦克,也在爆裂炸藥的攻勢下被炸毀。

從干戈擾攘的歷史記憶中回到波蘭的華沙現場。室內大約六十多位排隊群眾,一氣呵成,順利完成報到程序。一貫的慈濟風格,與高效能的服務,志工之間合作無懈又默契十足。今天,志工們早早便完成了內部作業,為每位難民預備救援包,包括急難救助金與印製慈濟徽章的環保暖被。救助金是一張價值兩千茲羅提(波蘭幣)額度的儲值卡,折合約四百歐元,家中成員無論成員年紀多小,每人一張。對難民而言,不僅能解燃眉之急,也誠意十足。儲值卡可在波蘭境內超過三千家超市使用,讓卡片持有人換取等值的食物或日用品。

胡光中和妻子周如意,是資深的慈濟志工。夫妻倆「千里」迢迢從土耳其的伊斯坦堡,穿越好幾國,自駕兩千五百多公里到華沙,只為完成他們助人的使命。四月十六日抵達目的地,立即全心投入。跟著他們與其他慈濟團隊一起進出好幾天,我們前往華沙西南邊幾處偏遠區域,當地教堂與好些波蘭居民都大開門戶收留烏克蘭難民,有些早在戰爭開打前便趕來投靠波蘭親友,但那畢竟是少數。

同為難民身分的烏克蘭慈濟志工,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志工合作無間,除了擔任翻譯員,也在休息時間,臨時湊合著為大家彈唱愛國歌曲,提振精神。

從官方數據來看,自二月二十四日開始,身為戰區鄰國的波蘭,收留了三百三十七萬六千九百九十二位烏克蘭難民入境,而這數據還在每日更新中。頃刻間湧入的大批難民潮,仍讓大國如波蘭措手不及,難以消化。根據聯合國的紀錄,總計超過六百萬烏克蘭人覺得遠離戰亂家園是必要的選擇。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場全面性與持續進行的災難。

截至目前為止,超過一萬三千難民已接受慈濟儲值卡,光是在華沙慈濟基金會,登記的難民已逾一萬兩千八百名,志工們想方設法,忙著安置逃離的難民之餘,也協助他們與失聯的家人重新聯繫。胡光中坦承目前資源有限,需要救助的難民太多;但他滿懷信心,神色自若地表達他的信念:「愛無止境,我們助人的決心亦然。」

少年烏克蘭難民把慈濟發送的環保毛毯裹在身上,感受無情戰亂下的溫暖與善意。
來自土耳其的慈濟志工胡光中,手中的信封裝著準備發送給烏克蘭難民的救助金,那是一張折合約四百歐元的儲值卡,可在波蘭境內超過三千家超市換取除了菸酒以外的食物與用品。波蘭首都華沙的慈濟救助中心內,一名烏克蘭慈濟志工上前歡迎同鄉小嬰兒。

做最壞打算,但心存盼望

安娜來自烏克蘭南方,一個位於黑海沿岸的海港重鎮,尼古拉耶夫(Mykolaiv)。她和家人從事旅遊業,經營得風生水起。每年夏天絡繹不絕的遊客,「讓我們的生意火紅,對我們一家三口來說,富足有餘。」但昨是今非,一切美好被砲彈擊碎,如今,安娜跟著數百萬難民逃到波蘭。丈夫開車到烏克蘭與西南方小國摩爾多瓦(Moldova)邊界,然後與安娜和十二歲兒子告別,返鄉勘察房子,可能不久即將從軍去。所有年齡介於十八至六十歲的烏克蘭男性,已被徵召留守國內,保家衛國。安娜則與兒子幾經輾轉,抵達波蘭;她一想起和平主義的丈夫穿上軍服、拿起槍桿子在前線衝鋒陣線的畫面,心中難忍憂戚與沉重,一如大部分婦女難以負荷的現實處境。

安娜目前協助慈濟志工當翻譯,同時也積極參與另一個人道救援組織「烏克蘭救助陣線」(Front Pomocy Ukraine, FPU)。她帶我到總部與年輕的創辦人佐勒斯洛(Zorestlaw Dmytryszym)見面。「戰事一爆發,我覺得自己背負一份救助的道德責任。我和妻子開始收集重要物資,想辦法幫助我們的烏克蘭同鄉逃離戰區。」佐勒斯洛已定居波蘭十二年,他繼續說道:「波蘭人和世界各地湧入的愛心,激勵我們,大家送來的物資已塞滿空間!食物、衣服、被單、藥物、玩具甚至寵物用具都有。」

「烏克蘭救助陣線」在波蘭華沙為流離失所的烏克蘭難民安排語言課程,學習波蘭語與英語。

佐勒斯洛除了要開始解決倉儲問題,還要找地方安置同鄉難民。一間離首都華沙不遠的藝術社團中心,把位於舊大樓裡的空間騰出來,行動力十足的佐勒斯洛立即就地成立學習中心與工作坊;他解釋,大部分從戰區逃離的難民,餘悸猶存,尤其不懂事的幼童,他們無從明白何以倉促離開熟悉的一切,忽然長途跋涉到一個語言不通的異地。學習中心幫助他們融入新環境,開設兒童學習班,也為婦女量身打造工作坊以學習新技能。孩子們開始學波蘭語與英語,準備展開新生活必備的兩種基本語言。雖然如此,每一位難民無不希望戰爭早日結束,一如「烏克蘭救助陣線」的核心信念——心存盼望,卻也同時做好最壞的打算。

八歲的艾莉莎為我們唱一首歌,她是中心內出了名的小歌手,她的歌聲具有撫慰人心的力量,讓聽者暫時忘卻生離死別與一無所有的哀痛。她唱的是愛國歌,顯然是近期才創作的歌曲,鼓舞烏克蘭人團結一心,為國奮戰。這段時間,不斷升溫的愛國情操與民族主義成了全體烏克蘭人同仇敵愾的情感底蘊;那原是非常時期無可厚非的真情流露,但歷史教會我們,不斷激化的國族情仇所可能引發的後果,確實也令人擔心。

梅迪卡(Medyka)是個與烏克蘭接壤的平靜小鎮,經媒體報導與蜂擁而至的難民,小鎮鄉民對家門前那場愈演愈烈的戰火,已完全理解。日復一日,累積超過六百萬烏克蘭人穿越這個邊境區域,或留下或遠走他鄉,最能感同身受的老鄰居波蘭,至今已接收逾四百萬烏克蘭人在波蘭安頓下來。

八歲的艾莉莎經常以其柔美歌聲,安撫痛不堪忍的難民心靈。

前往梅迪卡想一窺非政府組織在邊境的工作時,我意外發現,難民數量沒有我想像中多,事實上,許多烏克蘭人開始踏上返鄉路,回頭走。自願離開戰役區的烏克蘭人愈來愈少,尤其許多來自烏克蘭西部,相對較少被戰火波及的難民已蠢蠢欲動,想儘快回家,恢復原有生活。另一個促使難民歸心似箭的長期問題是,他們很難在他鄉異地找到工作,依賴外援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前往烏克蘭戰區前,我在距離梅迪卡不遠處採訪一個即將成形的非政府組織「夫科維斯寇」(Folkowisko),由瑪爾欽夫妻共同成立。這對創辦人來自波蘭東南部,一個幾世紀以來完整保存波蘭、烏克蘭與白俄羅斯多元文化的偏遠區域。這個組織的成立初衷,是以每年夏季舉辦音樂祭的形式,發揚當地文化和音樂。一直到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瑪爾欽開始接到無數烏克蘭友人來電詢問,是否能將他們的孩子送到他的農舍來避難,他告訴我:「從那一刻起,我們的文化組織變成人道救援中心,一直到今天。」

正等候官方審核為正式非政府組織的「夫科維斯寇」創辦人瑪爾欽,準備送藥到西部一家軍醫院。烏克蘭大部分醫院的藥物與醫療設備嚴重不足,要救治日益增多的傷患,已不堪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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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本名Alberto Buzzola,《經典》雜誌攝影召集人。 作品【海峽系列】獲2011年金鼎獎最佳攝影獎。〈難行仍行:邁向理想環境的交通規劃〉獲2012年吳舜文獎最佳專題攝影獎。
本文出自

一場歐洲悲劇

【本期封面】攝影/安培淂
烏克蘭首都基輔市的塗鴉牆上,以照片及標語彩繪,呼籲終止戰火,讓軍人們能夠活著回家。四個多月的烏俄戰爭仍未停歇,拉扯之間亦無勝負,只有死傷相枕。但願戰亂重壓而僥倖存活的下一代,能自由上學與成長,遠離防空洞與一生動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