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經高原 「馬背上的醫生」醫援計畫三十年

大雪初降,粉飾了背後的青海玉樹囊謙縣山丘,多了寧謐的莊嚴美感。囊謙縣因歷史因素,擁有全境比例最高的寺廟;寺廟所在地通常也是當地的聖地。

海拔四千三百公尺的那索尼村新建的達吶阿尼寺。(攝影/王志宏)
海拔四千三百公尺的那索尼村新建的達吶阿尼寺。(攝影/王志宏)

機沿著青海玉樹州的巴塘谷地逐漸攀升,兩側的山坡因為前天的大雪,猶如糖霜淋灑,透露著短暫而美好的夏天已結束,嚴酷的冬天即將來臨。我斜後方一對有著黝黑肌膚的年長藏族夫婦,閉著眼睛,捻著念珠,齊聲開始誦起了經文。隨著飛機的爬升,誦經聲音也大了起來,我環顧周遭,藏漢族為主的旅客群沒有抗議聲音,更沒有鄙夷的神情。大家靜默著,在嘈雜的引擎聲中,伴隨著福祐的經文聲,就這麼飛機一路攀上了藍天。

青藏高原地圖。

將近六倍台灣大,位於青藏高原中部的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我曾於二○○五年起與探險家黃效文陸續探究境內的長江、瀾滄江與黃河等源頭(詳見《經典》出版《行雲流水》一書),結識了當地「三江源生態環境保護協會」(簡稱三江源協會)的祕書長紮西多傑等人。紮西算是當地相當知名的環保人士,他曾與索南加傑為了保護藏羚羊,不惜與盜獵者衝突,他們一行幾全慘烈犧牲,僅有他倖免於難。索南加傑的事蹟,曾被拍攝成著名的電影《可可西里》。

夏季是母羊產奶季,傳統上擠奶是婦女的專項。牧民先把待擠奶的母羊拴住,然後由婦女依序擠奶。

該協會雖以保護三江源與野生動物並以環保為宗旨,但其中一項關於促進牧民綠色健康的項目,與中華藏友會的「馬背上的醫生」培訓計畫算是配合。遂於二○○八年起先將原本於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已實行十三年的「馬背上的醫生」培訓計畫做一終結。翌年並移來更高寒且更地廣人稀的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

傳統十坪大小的牛毛帳篷,扮演著藏民游牧季移時的住所。除了廚房外,還兼有餐廳、客廳、臥房、貯藏室、佛堂等所有居家功能。

「清晨,我鑽出了登山帳篷,坐進隔鄰牧民十餘坪犛牛毛編的帳篷內,摻合著剛剛牧民女孩所擠出的犛牛奶,仍帶體溫,加入酥油茶內,碗內再倒入青稞粉,揉搓出糌粑。爐灶燒著熱水的濃煙有些嗆人,聽望著帳篷外的牛、羊牲群此起彼落的哞聲與藏獒的吠聲,全部的家當就如此呈現在前,在這片殘酷大地裡,自然、簡樸、謙卑地活著。相對起自己在社會裡的所謂『文明』種種,這裡似乎有一種單純而永恆,那一瞬間竟讓我深陷臣服而終至無法自拔。」

從一九九○年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這塊土地的原始狂野、嚴峻艱辛、神祕無常,迥然於我曾旅行過的所有國度,那當下我一直歷歷在目。

三十多年的藏區旅行,見證了牧區的巨大改變,原本牧區的犛牛毛帳篷(左圖)多已被塑料與帆布帳篷取代,太陽能板也成了必備的裝備。當局也盡量將游牧的牧民或是遷至城市周圍定居,或改為定點放牧,同時也強迫學齡孩童上學(右圖)。
藏傳佛教的貢巴(寺廟)傳統上扮演教育、政治、醫療與文化等功能,唯如今已限縮宗教的角色(左圖)。為了因應牧民的需求,在游牧季節時幫牧民念經消災祈福,就有移動的帳篷貢巴出現(右圖)。

臣服於單純永恆之美

我喜歡克服高山反應後的如常感,我喜歡聆聽身著藏紅法衣的僧侶梵唄聲,我喜歡晨間的桑煙清香但又帶點辛辣;而寺廟裡點酥油燈因此常年有的濃郁酥油味,相同的味道也存在每個帳篷裡,每戶人家中,更在每位藏人身上。

我索性辭掉工作,當成是自己報導生涯的終極修練,任性與恣意地在高原上闖蕩起來;五年後,出版了《在龍背上》一書。

桑煙(「桑」是藏語意為「淨」)又稱熏香。在神山、神壇、神塔等地的桑煙,多是為自己、家人和親朋好友祈福。

在理塘的好友羅覺佩仁波切(藏語珍寶,高僧之意)曾說:「當外面的世界像火箭般地進步,我們藏族仍是在原地踏步。」這是曾經旅行歐美等國的他,面對封閉、保守的高原與思索族人未來,心中不禁有的感慨。對此我雖不是百分百贊同(吸引我的正是此地的原始與獨特),但也因為長期野外的親身經驗,對高原游牧藏民醫療教育資源的貧乏,有了深切的體認。當時仍屬年輕的我,想嘗試看看如何解決這棘手的問題。

四川理塘縣曲登鄉地處偏遠,鄉民因為法會而群集鄉內。

起了這個念頭後,奇異的是老天就開始安排。一次因車子問題而延宕的旅行,意外地結識讀友邱仁輝醫師,他對藏區一直很有興趣,並允諾願意協助。於是援助藏區牧民的醫療計畫就慢慢有了譜;我們選擇在資源相對缺乏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為援助地點,在理塘縣培訓大量缺員的鄉村醫生。從初期因缺乏資金得四處張羅借貸的窘境,同時每年還得多次從台北經香港轉成都、再上到四千公尺海拔的理塘,奔波一趟全程起碼十天以上,遑論碰到泥石流等山崩因素延宕。羅覺佩仁波切看出了我的無奈,安慰地對我說:「你是在做一件一輩子想起來會笑的事!」隨後蒙朋友們慨然捐輸,解決了無米之炊之危,爾後更成立了社團法人「中華藏友會」,我們也將計畫名稱定為「馬背上的醫生培訓計畫」。

從一九九五到二○○八年為止,共在甘孜州培訓了三百二十六位鄉村醫生。

鄉內診所裡的所幹與貢嘎醫生是藏友會於一九九六年所培訓的第一屆馬背上的醫生(左圖)。鄧珍則是將在上木拉鄉的家挪出空間改成診所,服務村民(右圖)。

高原上的醫療培訓傳承

玉樹州的曲麻萊與治多等縣,海拔高於四千公尺,全是高山荒原地貌,植被稀疏,空氣裡的含氧量更低。偏僻的諸如曲麻河鄉的措池等村,更高達四千七百公尺,最初開始的幾趟探訪,雖是老高原人的我,仍因高山反應頭痛難眠而吃足了苦頭。當時探訪的偏僻鄉村醫生的保健室,因年久失修而遭廢棄,早已人去樓空。在地編制的鄉村醫生仍存有一定員額,於是我們的「馬背上的醫生」醫援計畫,也重新改為提高原有鄉村醫生的醫技與提供可能的醫療資材等,來提升高原牧民的健康水平。鄉村醫生是地廣人稀的高原藏民的第一線公衛人員,對村民來說有親切感、距離近、語言通與經濟實惠的諸多優點,所以大部分的村民在生病時都是先找村醫,如是重症,再轉介到大醫院去。而「三江源協會」希望運用鄉村醫生在地區上備受尊敬的意見領袖特性,灌輸他們公共衛生與環保、野生動物保育的知識,藉由問診時,積極向村民宣導。

居住於偏遠玉樹州曲麻河鄉的歐要一家人,基本的醫療照顧是生命延續的保障。

為了能將培訓課程順利開展,先是集結了州內有志培訓的鄉村醫生參與計畫,起初我們多選擇在青海湖畔或者格爾木市等海拔稍低處為培訓地點,主要是為了讓台灣等國外來的專業醫師免受高山反應之苦,而同時聘請熟知當地醫療情形的青海專業醫師共施予兩個星期,從公衛、骨科到內、外科與藏、中醫等專業課目研習,之後再參酌鄉村醫生學習成果與需求,每年都會調整不盡相同的醫術課程。

治多縣的通天河被新名為萬里長江第一灣。玉樹州因長江、黃河與瀾滄江的發源,成立三江源國家公園。

除了因為成立「三江源國家公園」管理局,「三江源協會」的主管機關也改變,培訓計畫曾中止了兩年。旋踵而至的COVID-19疫情,我們不逃避,更因應推出了線上培訓課程。當時台灣醫師與青海學員,分隔台北與玉樹兩地,透過螢幕看著熟悉的臉孔排除萬難群集於課堂,高度相差四千公尺,距離三千公里以上,溫度更是攝氏二十度的差異,是另一種滿滿的感動;在此也得為多年來志願去藏區或是線上教導鄉村醫生的台灣專業醫師們致以最高的敬意。

因疫情而生的線上課程,與玉樹州鄉村醫生視訊。

野生動物的天堂

國道G二一四與二一五沿線與支線穿越了州境內的治多、曲麻萊、稱多、雜多、囊謙等縣與玉樹市,是我們大部份鄉村醫生工作的區域。早年我總是等著邱仁輝醫師的培訓課程結束,等著鄉村醫生們返鄉後,兩個星期後再跟著三江源協會的工作人員,載著醫藥資材奔波沿線一一分送醫生們,同時也汲取他們上課的心得與翌年課程的建議。深秋時節多的是大雪與狂風,在四、五千公尺海拔來回奔波兩千公里,這並不是一份討喜的工作。但也知曉,如此的行程絕對是必需的,除了實用的醫療資材贈與,對這些在偏遠地區守護著村民健康的第一線公衛人員,每年固定看到遠從台灣風塵僕僕深入到這裡的我,多少是有些意義的。

索加鄉的索南村醫,即使位處更為偏遠,一天仍有二十位病患的門診量。

面積達六萬五千平方公里的索加鄉,平均海拔四千七百公尺,整個鄉有六千多人,鄉公所離治多縣城得八個小時車程,是治多縣最貧困的鄉。村醫的診所也在一處坦蕩高原中的院子內的一排小平房裡,三十一歲的索南村醫負責整村的健康防護,診間除了西藥外,因他曾學過藏醫,所以也堆積著一些藥材,他邊盤點我們送來的西藥與藏藥,特別誇讚我們去年發的價值五千人民幣的藥材功效特好。索南說,平均一天還有二十個病患來求診。他希望我們來年能有高血壓、膽囊炎與闌尾炎的治療課程。

胡兀鷲(學名:Gypaetus barbatus)屬中國《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一級,又稱大鬍子鷲,因其頦下剛毛形如鬍鬚而得名。分布於新疆西部、青藏高原,棲息於海拔五百至四千公尺的山地裸岩地區。性機警兇猛,常單獨活動,主要以大型動物屍體為食。

忍受著泥濘道上的顛簸,我的最大報償來自觀察野生動物,三江源協會也有保護野生動物的宗旨,所以從天上飛翔的鷹隼、大鵟、黑頸鶴、斑頭雁等,到野犛牛、藏羚羊、藏原羚與藏野驢,包括野狼、紅狐與藏狐都是我們觀察與記錄的目標。因為人煙稀少,一九九五年又強制收繳槍枝,再加上生態保育的觀念逐漸普及,所以野生動物單從公路兩旁就可輕易發現,近距離地觀看這些野生動物就成了枯燥旅程的最佳調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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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現任慈濟傳播人文志業基金會平面內容創作中心傳播長暨《經典》雜誌總編輯。 政大企管系畢業
本文出自

行經高原

【本期封面】攝影/王志宏
海拔四千三百公尺的那索尼村新建的達吶阿尼寺,是青藏高原中部重要的藏傳佛教寺廟,在面積約台灣六倍大的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寺廟(貢巴)傳統上扮演著教育、政治、醫療與文化等功能,也被當地人視為聖地般的存在。位處高寒且地廣人稀的青藏高原,人民生活貧困,缺醫少藥,健康堪虞。中華藏友會的醫援藏區項目持續進行中,改善了牧民原有的困境,也是作者三十年來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