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法照顧 還我活著的本事

有時人被照顧得太好,反而倒退了原本會做能做的機能? 失去自主與獨立?

八十六歲花農林等昌,種不太動了,也有些病痛,但加減做,活著就沒有退休這等事。(攝影/安培淂)
八十六歲花農林等昌,種不太動了,也有些病痛,但加減做,活著就沒有退休這等事。(攝影/安培淂)

曆二月二「龍抬頭」,也是土地公生日,沿著桃園龜山華亞二路上,有一支特別的隊伍,六個長輩三個照服員,或者老手相牽、或青銀互搭攙扶,緩慢走去八百公尺外的山尾三福宮。這兒好熱鬧,還擺上了電子花車野台戲,阿公阿嬤拿香拜拜,廟裡送上每人一碗米苔目。這是錸工場日照中心配合節氣時令,為失能失智長輩們安排的戶外活動。

錸工場活動項目每天不同,於上課前自行選課,貼在每個人的課表上,充分自主自立。

人生沒有退休這件事

位於華亞科技園區裡的這處日照中心,門口掛著:「人生現役養成道場」。這是二○一七年到日本規模最大的日照機構「夢之湖村」取經,引進「減法照顧」的錸工場,主張凡事讓長輩親力親為,並以一般居家模樣打造出「有障礙」設計。

早上八點多,六十多位長輩陸續由交通車載來。一進門先選課,在白板貼上自己今天想參加的活動,有桌遊、做餅乾、上肢運動、足浴等,還有九點半安排去土地公廟的室外散步。錸工場長照事業處處長王瀞儀說,這裡設計了一百多種活動,適時安排並更換,老人家不想參加也不勉強,「長輩不是小孩,這裡不是托老所。」長輩們都有豐富的人生經驗和長久以來的習性,不只滿足生理需求,更需要心理上的照顧――愛與尊重。

錸工場設計了上百種遊戲,賓果最受歡迎。

日本一九七○年代就意識到人口老化問題,二○○○年率先實施介護保險,並設置各種長照居所,原本是職能治療師的藤原茂也意識到,到底我們認為對患者好的事,是當事人真正需要的嗎?於是二○○九年創立他理想中的「夢之湖」,他說:人,只要活著,就是「現役中」。

當年台灣首家光碟廠錸德科技公司老闆娘楊慰芬,因為要照顧高齡公婆,看到擁有十二家連鎖的「夢之湖」日照介護中心,有感於一般高齡者照顧都是無微不至,深怕他跌倒、東西拿不穩,「飯來張口、茶來伸手」,什麼都替長輩做好好,但如此一來是否養成老人家依賴的習性?反而加速退化了原本可以自主生活的能力?二○一六年加盟夢之湖,台灣首家錸工場開張。

一人種菜大家吃,錸工場外圍蒔花也種菜,阿嬤收成午餐要吃的高麗菜,活動筋骨及手指,有的地方更設計將花圃墊高至腰部,施作更容易。

我們不是強者 但絕非弱者

不小心看到廁所的門是開著的,一個長輩坐在馬桶上,春子阿姨遞紙給他,副主任呂韻蘋說,這就是減法照顧,讓長輩自己做他可以做的事。有個失能者也沒扶欄杆,靠一手撐杖走斜坡、再上樓梯,就這樣繞了幾圈。依照衛福部長照人力比,照顧與被照顧者一比八,但每個老人狀況不同,任他們自由行動的話,萬一出了狀況怎麼辦?王瀞儀說,他們有現場巡視人員,別組的照服員眼睛也都盯著,情況好的老人不太需要費心,因此顧「重點」就好,像春子阿姨好好的,就可以幫忙顧阿公,只有外出和運動時需要配置較多照護人力。一切都要靠訓練有素才能隨機反應。

飯後還可足浴,一人一次支付五十「夢幣」生意興隆。

飯後是長輩最愛的足浴時間,照服員在旁手指阿公的膝蓋處,嘴裡反覆提醒:「褲管要捲起來,要捲到膝蓋喔,才不會溼掉。」徹底做到錸工場說的──我們重視您的三種能力:可以自理的能力、無法自理的能力、好像做得到又好像做不到的能力!但怎樣評估阿公阿嬤做得到或做不到?即使有十年居服經驗的照服員,熟諳移位等基本照顧,來到錸工場,還是得補課三個月學習觀察、用等待磨耐心、知道怎樣帶動環境氛圍,且讀懂長輩的心;簡春珍才來半年,卻覺得自己在成長中有了過去沒有的成就感。

熱心的春子阿姨此時拿起掃把來回掃了好幾趟,才二十五歲就去日本受訓兩次的藺雨萱講師笑說,很多老人來的時候都有「公主病」,等著被人服侍,但幾個禮拜後,回家竟自動拿起抹布擦桌子,讓家人好感動,「在家沒人聽、沒人聊,在這裡活動多、有人互動,很多人回家情緒都變好了。」

小茶館前,現年八十歲的許珠阿姨是掌櫃的,一大早,前面已坐了好幾個「顧客」,一杯三十或四十「夢幣」等著喝茶或咖啡。夢幣是這裡特有的交易方式,讓長輩有「工作」的動能,比如許珠當館長一小時就可賺五百夢幣,阿公只要走斜坡、投球就能獲得五十夢幣,從前門走到後院來回一圈獎勵三十夢幣。不過藺雨萱說,有人會因為想賺錢,一直走一直走,因此規定一次不可超過十圈,一天最多二十圈,是怕走過頭了反而受傷,「即使做不到也不用失望,我們不是強者,但絕不是弱者」!

在桃園龜山錸工場,鼓勵長輩「工作」:幫人送餐、指認明星、丟球、爬坡……均可獲「工資」賺成就感。

全社區 類家庭

這裡就跟家一樣,不想動的就自己找地方發呆、晒太陽、找人聊天,都很好,他們回到社區,外頭的環境不也如此嗎?呂韻蘋是做了二十五年的護理人員,當到督導後厭倦了職場上的人與事,轉來長照,先生說她頭殼壞掉,但她很喜悅地說,幫助風燭殘年的老人平靜快樂的度晚年,是一種心靈上的滿足和昇華,「一個在家裡老是妄想被打,很愛來日照的阿嬤,臨終時候說,我好愛你們!」

全台六十五歲以上人口有四一五.八萬,老化指數一四七.九,其中雲林高齡人口占20.13%。衛福部二○一六年推出長照十年計畫2.0,預算從五十億增至目前超過八百億,猛力追趕人口老化的速度,其中巷弄C據點遍地開花近三千八百處,還不加上農業部和客委會相繼加碼的綠色照顧和伯公站,以及村里自行設置的小型關懷據點。看看面積比台灣大上十倍,人口是我們五倍的日本,長照機構大大小小超過十萬間,都各有特色「因地制宜」。

衛福部社會救助暨社工司副司長楊雅嵐曾在二○一六年赴日考察的報告中寫道:日本長照財源和服務人力也一樣不足,他們靠社區居民互助且自立,以滿足介護保險無法支付的項目,且務必從居民需求角度出發,提供的服務會因應社區需求而變化。讓機構成為社區的一部分,提高民眾認同,降低長輩對服務的抗拒,才能讓長者透過社區整體照顧力量,無論外來或內部,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終老。

小太陽日照中心的長輩在撐開的花布上滾球,眼明且手要舉高高,不能讓球落下,球落誰家誰就要獻唱。

回首台灣最早的社區自發型自立照顧機構,應推九二一大地震後,古坑災區成立的台灣第一間鄉村型日照──雲林老人長照協會附設小太陽老人日照中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小太陽從最先想給當地家毀人亡的老幼鄉民一處可暫居、可溫飽的臨時據點,而後生活重建、供餐、居服,到今天,除了日照,還有讓失智長者可夜宿,給家人充分喘息的團屋。

阿香阿嬤有黃昏症候群,每天下午都很衝動想奪門而出,所以要給她一盒滿滿的紅豆黑豆黃豆,把相同的挑出來,阿香做完這事就很有成就感,情緒也安穩下來。社區就是我的家!小太陽創辦人陳玲穎說,現在有阿嬤走失了,社區的人都認得,自動打電話來中心,請他們領回;有阿嬤搞不清楚,到超商買了東西沒付錢,店員也會連絡小太陽。

這樣濃濃的人情味也同樣由山村到海邊,瀰漫在麥寮。

社區即學校、學校即社區。麥寮鄉西北角的小小楊厝寮僅五百人口,九成務農,年輕時一朵花的吳麗玲,嫁來蔡家就在農會工作,二○○二、二○○三年為了留下學生愈來愈少,岌岌可危被廢校的麥寮國小楊厝分班(分班儘有小一小二生),動員村民齊力齊心,整理校園,利用廢棄的教室供村民一起上鄉土歷史課,並給為數不到十個的孩子提供午餐和長輩一起吃,因為楊厝分班前身是日本時代的「夜學」,大人們很有感,萬一沒了這所老校,會有多失落。

今年三十歲,已經是國中老師的陳育宸,記得她小一小二時得每天中午回家吃飯;但二○○六年起社區共餐,幸運的妹妹騎五分鐘腳踏車,就能快樂地吃到媽媽的味道。阿姨伯伯阿公阿嬤們還利用下午沒課時,自動教學童書法、說故事、念道德經、跳舞等。

原來我們今天說的青銀共居,不是新鮮事,二十年前就有了。

育宸一路跟著吳麗玲阿姨,從不到十二歲時的小叮噹志工,到之後做青年志工,「無所不能。」她發現社區力量大,善的種子深植心底,長大後決心當個有影響力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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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經典》雜誌資深撰述
本名Alberto Buzzola,《經典》雜誌攝影召集人。 作品【海峽系列】獲2011年金鼎獎最佳攝影獎。〈難行仍行:邁向理想環境的交通規劃〉獲2012年吳舜文獎最佳專題攝影獎。
本文出自

領角鴞

【本期封面】攝影/吳志典
兩隻二〇〇九年五月在台中新社國小內巢箱孵化的領角鴞,剛離巢時白色絨毛還很明顯,因飛行能力欠佳,也還沒能力獨立打獵,白天常擠在一起休息,親鳥夜裡還得辛苦捕食來餵飽牠們。幼鴞約需兩個月時間慢慢脫離親鳥照顧,而天敵鳳頭蒼鷹的捕食,或親鳥出意外無法餵食,都會增加幼鴞死亡率。